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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4月23日

人间渡

躺在岁月长河的车轮渡,把山里的生活接引到红尘山外。 王健林 摄

王明富用扳手扳紧跳板绳,时光仿佛在此凝固。 方君才 摄

拉棒的凹口记录着时光的印记。 舒 冰 摄

船工长满老茧的大手,是与风浪搏击的勋章。 方君才 摄

长潭河上的船工,渡人渡己也在渡生活。 方君才 摄

蓝天、白云和大山倒映在清澈的长潭河水里。 方君才 摄

方君才 陈 慧 方志乾

一入夜,长潭河更有力道,“哗哗”冲撞怪石嶙峋的峡谷,一只孤鹜在草涧鸣叫,渡口显得更加旷然。

王明富又做梦了,梦见三十七年前,和工友修涂乍公路,点燃最后一处炮眼时,想跑怎么也跑不动。他大汗淋漓地醒来,低矮的船工宿舍仿佛还残留梦里导火索未散的烟尘,也不晓得四儿一个人在家害怕不害怕。不远处,涂乍特大桥工地灯影幢幢,这让王明富产生了一些不真实感。到底是五十九岁的人,上了年纪,瞌睡浅。他起身披一件单衣,抬头望天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告诉那艘躺在河面的“魔力卡铁号”车渡轮:“星无光,月有晕,明儿是个好天气。”

河这头是水银,河那头是涂乍。

一条幽深的长潭河将隔岸相望的村庄生生阻断,它又缠绕在涂乍、绿绿、新民、印山、尖岩、葫芦寨无数土家苗乡边缘,把山里的日子接入红尘山外。

千百年,生活在大山里的百姓要去保靖县城赶集,除了翻山越岭沿苗疆边墙脚下的骡马道艰难跋涉,还要从百十丈悬崖上,顺着人工凿出来的岩头路小心翼翼地下到谷底,由一艘舴艋舟接了去。一来一往,耗去一天光景不说,也不晓得要磨破多少双草鞋!直到一九八六年,第一艘车渡轮下了水,一辆冒着烟的拖拉机被拉向河对岸,这才缩短了人们的出行时间。

第二年春天,二十出头的王明富绕山绕水来到涂乍修路,想多挣些钱,起间瓦屋成个家。刚下渡口,只见一根拇指粗的钢索飞越湍流,架在瀑水飞溅的峭壁两岸,那渡轮就串在钢索上,像一只巨大的纸鸢,飘来荡去。

“床(船)老板儿,开床(船)啰!”王明富朝着对岸扯一嗓子,整个河湾荡开了“开床啰、开床啰”的吆喝声。王明富是百里开外的马王沟人,湘西村寨多半‌“三里不同俗,五里不同音”,然而,马王沟和涂乍坡上的土家人日常发音却有着惊人的相似,二者皆是将前鼻音和后鼻音对换了个调。把“船”说成“床”,把“羊”说成“盐”,是他们盛放在母语中最动听的音色。

从小就在河边走,

江河和我并无仇。

行船不怕风浪急,

我把大浪当马骑……

船老大也不着急,唱着山歌,手握八十公分长短的木棒,不紧不慢将一端凹口卡进钢索,向后绷紧身子,偌大的渡轮缓缓向对岸驶去。

春雨初歇,那年碉楼下的野樱花洁白如雪,被一阵暄风摇得花枝乱坠。湿漉漉的花瓣掉在王明富抖动的臂膀上,落在他抡起一圈弧线的铁锤上。当然,在涂乍不止遇见野樱花,这个年轻的外乡人还遇见了一生都在牵肠挂肚的四儿。

四儿叫向琴兰,是四姐妹中的老幺,长着一双好看的眼睛,水汪汪,亮闪闪,像山间的月。小时候,打针神经受损,她只能拄着拐杖才可以在集市勉强行走。能写会算的父亲去世后,刚满二十岁的四儿被安排在涂乍供销社当售货员,坐在父亲曾经坐过的柜台后面,卖烟卖酒也卖布匹。

王明富是在供销社买烟认识四儿的。他看上了她,一眼就是一辈子。木讷老实的王明富哄不来女孩子,每天往供销社跑两趟,早上出工买一包烟,晚上放工也买一包烟。香烟是湘西州民族卷烟厂出品的“节约”,一角五分钱一包,天晴落雨,从不间断。

四儿好奇,故意逗他,涂乍乖不乖?王明富局促地用脚后跟摩擦地面,看了她一眼急忙低头说,乖,然后跟偷了别人东西似地飞快跑开,身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四儿过不了河,没见过那渡轮,是怎样一索一索、一寸一寸,将船上的人、车、牲畜和百货拉到渡口。四儿想看山外的世界,直到两个人相好以后,王明富背着她爬到坡顶,她才看到河面的风景。雄鹰听过他们的悄悄话,野樱花听过他们的悄悄话,长潭河听过他们的悄悄话……

“走不了路哩。”

“做你的双拐。”

“马王沟太远。”

“到涂乍修个屋。”

“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婚。”

“砍个猪腿,请隔壁二叔。”

王明富一遍一遍回忆,回忆修过的路,拉过的渡,欢喜了一辈子的人,他的嘴角浮起笑容。

时间太快,像那年春天,不禁数,一数就是三十七年。出门的时候,父亲要他买十斤谷种,嘱咐早早回家捂种催芽。谷种带了回去,他人没回去。马王沟的稻子熟了一茬一茬,两个女儿一个接着一个出生在了涂乍。

“明富,报名上船拉渡去!”二零零八年,长潭河上第一批船工结束了风里来雨里去的渡工生涯,宋友明、龙闻、涂兴三人叩开王明富家的大门。

王明富默不作声,将下巴搁在木桌。

“你石头扔得远,都扔得过河。一身好力气……要好生养我们涂乍的女人哩!”

“嗯,去,那就去。”

拉渡。拉渡。这一拉,就拉去了满河的雪雨风霜。

河床不宽,一百来米的样子,一来一去怎么也要耗上半个小时。船工们天晴拉渡,下雨拉渡,拉到太阳升,拉到月亮落……透过船工老茧掩映的掌纹,方寸之间堆积得是山,是水,是他们一生的经纬。

长潭河浊浪翻滚,怒吼向前。

一切仿佛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那渡轮变了,换成了8米×20米的大船。温度没变,夏天甲板68摄氏度,烤得熟脚底板。冬天零下4摄氏度,冻得耳朵生疼;来来往往的人群变了,年轻的变老了,老的不见了。价格没变,机动车10元,摩托车5元,人和牲畜不要钱;长潭河变了,两岸架设了大桥,天堑变通途。可规矩没变,逢场天早上三四点开渡,天麻黑关渡。寨上有红白喜事,开渡时间顺延……

往年车稀路少,拉渡所得养家有余;如今车多路畅,收入却是捉襟见肘。四个船工只得两班一轮,各人拉各人的风雨,各人渡各人的日子。船缆向后滑动,渡轮向前行驶,这是长潭河船工的宿命,他们与一条大河在一起,与一艘渡轮在一起,与一只水鸟在一起,渡着这人间的光阴。

转眼间,大女儿嫁到湘西更大的一条河流那里去了。那条河叫沅江,那座城叫泸溪。王明富心痛,也不看女儿,却哽咽地对河水说:“长潭河是面照镜,你对它哭,它也对你哭。你对它笑,它才对你笑哟。”话没说完,就跳下船头,一边拧跳板绳,一边用粗大的手掌抹流到嘴角的泪,越抹越多……远去的唢呐,把一河长潭水都吹皱了。那有什么办法,四儿心里更苦。

小女儿考取博士,到更远的一条大江那里去了。那条江叫长江,那座城叫武汉。“爹,我放心不下你跟娘。”小女儿噙泪低头。“怎么能低头呢,你曾被爹举过头顶!”王明富碎碎叨叨拉那渡上的钢索,不落忍,将头偏在一边,红着眼和小女儿说,“记住嗷,种子是从涂乍飘来的。”

每个人都有一条属于自己的河流,王明富的那条河叫长潭河,趟过去,叫过渡;趟过来,叫回家。每次回家,四儿叹气,王明富不出一声,他懂,她想那个嫁出去的孩子。都说女娃子是油麻籽,落到哪里就在那里生长。可四儿脚不好,交通不方便,她去不了更远的地方,去看一眼她那个已经做了母亲的大女儿,她恨她的脚,恨隔断母女的涂乍渡。

这不长不短的长潭河,要用大半生去摆渡。

“我女人要临产了!”那年,一场冰冻,将长潭河远远近近的村庄冻住了,村里一个孕妇即将分娩。大雪封山,也封渡口。车辆无法通行,王明富和龙闻、涂兴、宋友明在冰天雪地的公路分头奔向渡口,要抢在用板车搭建的临时“救护车”抵达渡口之前,点燃一堆火,去融化船缆上的冰凌,才能将那渡轮拉得到河对岸。拉棒穿过钢索,四个人一齐后仰,足弓发力蹬甲板的冰层,用膝上磕磕绊绊留下的伤口和淤青,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哇哇”啼哭的声音是对他们寂寥生活的最大慰藉。

王明富走向泊在水面孤零零的渡轮,拿着一块抹布,一遍一遍擦着轮盘,像在擦拭往事。

船工渡山,渡水,也渡枯黄凋零的落叶。

半夜一个电话,值班船工就得守在渡口,等从医院赶来的救护车碾过跳板,一个垂暮的老人躺在车内,将氧气缓缓吸进胸腔,又将一口浊气重重呼了出来,好在,上了渡船,听到了熟悉的浪涛……时光慢了下来,药水滴入静脉的声音,连同大船一起被“吱嘎吱嘎”的钢索往对岸拉去。那山,那水,那船,渐次沉寂,如同倒放一场默片,让人回到了混沌初开。

又是一年四月,野樱花漫山遍野,碉楼对面的涂乍特大桥工地动土施工。

“四儿,动工了,大桥动工了!以后过河只要一分钟。”王明富像个孩子奔向家。

“等通车了我就去看大女去,把她接过来住。”向琴兰怜爱地看着王明富,三十多年前那个来涂乍修路的憨厚的小伙子,他现在就是一个慈祥碎嘴快要退休的老船工,但又像船上的钢索,有一些倔强,有一些隐忍。

“桥通了,就不背你过渡了。”

“我胖了,你背不动了。”

“桥通了,我六十岁,退休了。”

“千趟万趟,拉不动了,该停航了。”

天色微亮,喷薄而出的日头跃出山脊梁。这一夜没回家,四儿的脚没人捂,又要凉透了。王明富想着,从口袋摸摸索索了老半天,终于摸到一撮烟丝,卷了半晌,才点燃。这烟丝烈,他抽了两口,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烟雾升腾中,王明富想起那年修公路点燃导火索的时候,发现最后一处炮眼没有响,正要上前排炮,山腰的岩石突然就炸开了……

“四儿待我真好,那草药也好,贴上去,好清凉、好清凉,两天的时间,伤口就结了痂。”王明富咧着嘴笑,脸上的皱褶就像河面的波纹,慢慢晕开,一直荡漾到那艘叫做“魔力卡铁号”的渡轮旁。

这是崭新的一天,王明富迎来大清早的第一批乘客。

“爷爷,爷爷,这船为什么叫魔力卡铁?”那年大雪天在娘肚子里和船工们一起过渡的孩子,雀跃地拉着王明富浸透汗水的衣摆。“魔力卡铁是土家族传说中的大英雄,你看那桥,它也是魔力卡铁!”王明富慢慢拉动船缆,车渡轮缓缓靠向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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