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盛斌
梳 头
一把木梳,总是放在老木房子的窗子上,一个固定的格子木角间,色泽厚重渐渐接近木窗的质地。
头发,是长在母亲头上的另类“庄稼”。夏秋,母亲会让头发给木梳“犁耙”过后,把它们直接坦露在阳光和风雨之下,抽苗长穗、开花结果;冬春,母亲会让头发经木梳“耕耘”过后,裹上黑色的丝帕,像给进入时令的菜蔬覆上薄膜,以减少寒气的侵袭和水分的蒸发。
梳着,梳着,母亲就把自己从媳妇梳成了婆婆,把自己从青年梳到了白头,满头黑密的岁月渐渐被雪白的时光替代。她知道,生命越来越接近腊月、接近年尾的终点了。那些不经意掉落的梳齿,不正是自己被岁月磨光的牙齿吗?
母亲梳头的时候,多少次看到照进堂屋的月光亮成了一把梳子,正梳理着一抹抹山峦、一涓涓溪流的成镜中的自己。
偶尔的头屑、碎发和白发,那是母亲梳落的掉进我灵魂深处的“黄金”。我用记忆包裹着它们,一生的前程,变得灿烂又富裕。
筑 墙
父母筑墙,其实是在筑牢自己的家园,筑稳自己的立场,筑实自己的根基。
墙是穿在屋子身上的“披衣”。有着墙的护佑,房子才会变得冬暖夏凉,屋子才会装满丰硕与童话。
墙的“血肉”来自泥土。泥土一经挖取、捶打、夯装,就是一面不怕日晒雨淋、风吹烟熏的壁垒。站,墙保持着家的造型;立,墙维系着家的模样。
而一截截稻草秆,往往拌和在泥土的内部,构成了墙的“筋骨”。父母说,稻草,不光能变成“人”守护稻田,不光能当作料喂养猪羊,不光能当作絮垫铺床席,也能变成土筑成不倒的墙。
父母筑墙,多半选在清早或者傍晚,说是此时太阳最好助力、月亮最宜帮忙。
父母筑墙,一并将汗水和劳动筑成日子的吟唱,也将泥土和稻秆,筑成了时光的栋梁。
父母筑墙,他们逐渐谙事的儿子,总能听见捶打忙碌的声响。
烤 火
在深山老家,常常是重阳一过,火塘就派上用场了。
进入寒冬腊月,火塘更不缺位,几乎每天都在给一家人的生活传递着温暖和幸福。
尽管灶门总是朝着日子的胃口开着,雪花总是朝着期待的方向飘着,风总是朝着古老的往事吹着。柴,还是砍不尽,硬是烧不完。
随同燃烧的月光以及星星,火塘会把柴火抱得更紧。它们以彼此融合的热量,沤埋团结一致不熄火源的灰烬。
烤火的当儿,少年郎有时坐在火塘边的木凳上,有时坐在壁板旁的蒲团上,有时趴在母亲膝盖上,听着柴火燃烧的声音,常常不知不觉地入睡。
就在此时,他的梦会让火苗的刷子越刷越明,也让火苗的扇子越扇越亮。
就在此时,他来到了梦中的火外,将一缕缕炊烟,放飞成喜鹊的翅膀。
喂 猪
古人在造“家”这个字的时候,一定是先为一头在巢穴的猪着想的。
当人与家畜共居一处的时候,家才成为一个完整的家,和谐而多元,热闹而生机。
那么,家务就是从屋檐下面喂养的猪开始的。猪,是欣赏主人忙碌身影的受众之一。
老家的猪圈与偏厦是连在一起的,偏厦与正屋是连在一起的。猪能听到主人的鼾声,主人也能听到猪的饱嗝。当然,猪拱槽,就给一家子带来行猪运的兆头。
准备猪食,是母亲喂猪的必修课。她剁猪草的时候,常常从一匹匹叶子中看到了猪崽明晃晃的眼睛,从一粒粒草屑中看到了壮猪一坨坨鲜实实的精肉,从一根根藤蔓中看到了肥猪硬朗朗的排骨。心知肚明的猪,把猪食吃尽才是对主人的无上恭敬。
猪明白,自己是为主人而生也是为主人而死。来到世上的一辈子只有吃好,才能让主人的日子有酒有肉,生活有滋有味。
母亲喂猪,也是喂养年成,喂养生活,喂养日子呀。
放 牛
老家的牛,与我们一家同住在一个屋场坪。
在所有的家畜中,只有牛最高最大。印象里,我的整个童年,似乎都没有长到牛的高度。
但是牛,听大人的话,也听我的话。我手中的竹鞭,常常是虚握的。有时候,干脆将晨曦和晚霞握成竹鞭,吆喝着牛走到这走到那。
牛吃草如同人们吃饭一样专注。它明白自己胃口大,所以总要在自己回家到栏舍的当儿反刍咽进小胃里的草。那种磨草的声音,到了夜间,会把我的梦也磨得嗤嗤作响。
周末,或者假期,我就把牛赶到山上放养。牛在寻草的时候,认识了很多的伴侣,不是用眼神就是用尾巴显示它们的亲昵和友好。牛,晓得我们在看着它们,羡慕着作为人的我们。
牛还在回望的瞬间,我已离开了老家,离开了故土。
不过,多年来,牛还在我的文字里吃草、耕地和煽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