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星宇

在我的记忆里，经常会因为一些琐事跟父亲发生争吵。平日里，只要父亲对我稍有责备，我的内心就像被点燃的火药桶，情绪瞬间爆发出来，血液在体内沸腾，好似火山般不稳定。

父亲虽是一个作家，但他有一些坏习惯。比如他写文章的时候，嘴里总是嚼着槟榔，牙龈变得很黄，就像锅盔里的锅垢一样。父亲喜欢喝酒，酒量并不好，一端起酒杯就非要喝到酩酊大醉才肯罢休，母亲也因此没少责备他。

可随着岁月流逝，我渐渐地理解父亲，渐渐读懂了父亲。

去年秋天，我们一家人像往常一样到山里采摘茶籽。感觉收成不错，这得益于之前与父母亲一起给茶林锄草、施肥。瞧，那满园的茶树，枝头上挂满了茶籽，就像一个个活泼可爱的精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是热情地欢迎着我们的到来。

父亲头戴草帽，身着长袖衣衫，稳稳地坐在地上专注摘着茶籽。边摘边对我说：“摘茶籽要从下往上，这样就不会落下茶籽。如果在高处，就用树枝把茶树勾下来，可别攀折茶树，明年还要结茶籽呢。”说话间，父亲的背篓装满了，他让我帮他扶好口袋，然后把茶籽倒进去，接着背到山下的马路边，再叫车拉回家。

这时，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摘茶籽，可这门功夫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个子高的我，蹲在地上没一会儿腿就麻了。树底下不仅空间狭小，还满是虫子和枯草，而且随着茶籽的脱落，茶树的碎屑也纷纷落下，飘在我身上、脖子上，奇痒无比。天气炎热，头顶烈日，汗水顺着额头流下，弄得我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不禁抱怨起来。这时，背着满满一背篓茶籽的父亲走近我说道：“做事情要沉得住气，不要急于求成。”

就这样，我们在茶园里采摘茶籽，直到中午。

简单吃过午饭后，父亲把我叫到跟前，他指了指背篓对我说：“来帮我扶着背篓上的茶籽袋，不要让它倾倒。”说完，只见父亲坐在地上，两手分别插进背篓的挎带，然后身体往前倾斜。这时我听到父亲大声喊道：“快把背篓往前推一点，口袋往上提起，这样我才好起身。”我使出了浑身力气，由于用力过猛，袋子被我提得脱离了背篓，在重心的作用下，朝着父亲的肩膀压了过去，父亲一下子就摔倒在地上。那袋茶籽沉甸甸的，似乎比我的体重还要沉，父亲单薄的身板怎么背得起来呢？可见父亲爬起来后，拍了拍身上的土，轻声安慰我：“没事，不要太用力了，只要不让口袋倾斜就行。”

于是第二次尝试的时候，我便乖乖地听从父亲的话。“起！”随着父亲的一声低喝，只见他贴在地上的腿慢慢抬起，另一只腿也缓缓用力，挣扎着站起来。此时茶籽和背篓有些倾斜，我急忙扶住茶籽袋。正当我以为父亲又要摔倒时，却见他咬着牙，一鼓作气地站了起来。父亲用双手紧紧抓着背篓的背带，只见他用力地将背篓连同装满茶籽的口袋抖了几下。这时，口袋沉甸甸地稳稳落在背篓上，就好像有绳子紧紧绑着一般，纹丝不动。“你继续摘茶籽，我把茶籽送到马路边，等会再来叫你帮忙。”说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茶园里。

等父亲再回来整理茶籽时，我悄悄地看向父亲。这个身高只到我肩膀，发型乱乱的，如今脸上的皱纹像树皮一样粗糙的中年男人，竟然就是我的父亲啊。随后父亲告诉我，这两天要把这十二亩地的茶籽全都背下山去。

“爸，你休息下喝口水吧。”

“我不渴，得抓紧时间把茶籽往山下背，凑够一车好拉回去，你累了就休息吧。”

当父亲从地上再次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背篓，从我身边走过时，望着他佝偻的背影，在茶林中蹒跚地起起伏伏，就像一片在秋风中飘零的落叶。我的眼眶突然湿润了，鼻子也酸了起来，于是赶忙用衣袖把泪水揩干净，生怕旁边的母亲和外婆看见我此刻的窘相。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我的父亲已经老了，他生命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早已消逝不见。为了撑起这个家，为了我们一家人的生活，这么多年来东奔西走，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辛苦。

多少次我从睡梦中醒来，路过书桌时，看见父亲身披睡衣，全神贯注地忙着写作。那专注的神态，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有笔下的文字才是他世界的全部。他的眉头时而微微皱起，时而又舒展开来，手中的笔在纸上不停地摩挲着，发出沙沙的声响。我知道写作已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又有多少次，当我已经躺进被窝休息时，听见父亲开门回家的声音。他总是第一时间轻声问母亲：“儿子睡觉了没有？”第二天我起床后，母亲告诉我：“你爸今天又早早地赶去上班了，他叫你好好学习。”

想到这些，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我的父亲，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曾经多少次耐心地辅导我学习，鼓励我参加作文竞赛，而我却一次次地敷衍了事。他满脸沧桑，那一道道皱纹就像是我在他的脸上刻下的痕迹，每一道都诉说着生活的艰辛。为了这个家，他默默地承担着一切，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不停地旋转着忙碌着，却很少被人理解。此时，我为以前自己对他的讨厌、嫌弃和不理解感到无比内疚，想着想着，眼泪不禁又一次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