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锦文
在我办公室抽屉的角落里,沉睡着一把红色激光测距仪。时间已让仪器全身蒙尘,除了开机时那一声长长刺耳的“滴”声外,它已经没有任何其他物理反应,仿佛一颗滴落湖中的雨滴没有任何波纹,但在我心里却荡起一片涟漪。
记得,我第一次举着它走进村里时,吉首市万溶江河上还冒着热气腾腾的晨雾,村民房屋的青砖墙上还爬着霜花。屋檐下的竹匾盛满腊肠,黄铜门环上系着褪色的红布条。“又量房来了?”坐在火炕边上打盹的田大娘没抬眼,火星透过晨雾在大娘的脸上明灭。我知道她在数落——“滴水檐,滴到哪里哪是梁,挖墙不过滴水檐,这是咱农村第一道铁规矩呢。”“大娘您家的滴水檐飞出墙体40公分,有一尺多长,这个滴水檐要给您补上面积,下面的地也是您家这个老祖宅的。”翻看着这把老测距仪,田大娘和我的对话在时光的犄角旮旯,慢慢长出棱角,横直分明。
测距仪的红外线点在斑驳的灰墙上游走,像春蚕啃食桑叶。我仰头望着翘角飞檐,那些被岁月压弯的弧度里藏着多少秘密?“王婶,您家这燕子檐得算悬挑面积。”我踩着梯子探身丈量,铁皮檐沟在掌纹里沁出锈色。“杨大爷您家的这个八斗夯土墙也会算进补偿面积里。”……底下围观的村民突然安静了,他们看见光斑在晨光里画出道虹桥,精确到毫米的数字在公示栏上列队,而我仿佛看到杨大爷的爷爷在一夯一夯的打墙土。
三伏天的正午,测距仪烫得像块火炭。张大娘攥着三十年前的建房批条冲进跟着测绘的人群,发黄的纸张上洇着泪痕。我顶着日头带她重走每个转角,激光点扫过墙根冒出的野芦苇,掠过瓦缝间摇曳的狗尾草。“悬山出檐六十公分,披檐四十五公分……”围墙上新刷的石灰簌簌掉落,数字在树影婆娑间渐渐具象成补偿协议上的条款。
秋分那天,工作组要给百年老宅建模留档。测距仪配合着无人机,修正着风力摇摆带来的误差。当测距仪红外光点打到琉璃瓦,我看到屋檐上的嘲风脊兽突然活了,它在数据云里舒展蜷缩了百年的鳞爪。老村民仰着脖子,看那些被风雨模糊的雕花在三维图纸上纤毫毕现,仿佛时光倒流回梁柱初立的光景,“去旧留旧”是我们对历史的一个传承和承诺。
签协议的人流在冬至前涌成春潮。负责合同和财务核算的胡大明把打印机打到冒烟,而我的测距仪始终别在腰间。它记得田大爷家老墙的每道裂缝,张大娘屋后那株歪脖柚树的投影,还有陈家老宅门楼上消失的垂花柱——所有被岁月啃噬的边边角角,此刻都在补偿明细里找到了归宿。
去年春节,我又走进安置户华婆婆的家里,华婆婆已89岁高龄,是一名老党员,她给我剥了一颗新摘下来的椪柑,柑子皮褶起的橘油烟,带着一丝酸酸甜甜,穿过钢筋水泥的城市骨架,在拆迁的残垣上投下规整的光栅。那些曾经攀附在飞檐上的疑虑与不甘,终于和混凝土一道碎成齑粉。远处新栽的桂花树正在抽芽,树坑里埋着我们丈量过的每寸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