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满

灶台的青烟漫过母亲微驼的脊背时，我总能看见她鬓角的白发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那些被苦难浸润的岁月，在她布满老茧的掌纹里，竟酿出了星子般温暖的光泽。

母亲的少年是被泪水泡大的。12岁那年，外公外婆相继离世，和唯一的姐姐相依为命。后来嫁给外乡我的父亲，生下的唯一男丁又不幸夭折。母亲养育我们三姐妹日子清苦，可她却过得很是“精致”。做棉衣、纳鞋底、种菜、喂猪、养鸡、打豆浆、磨豆腐、做酸菜……只要是手上功夫能做出来，母亲都像变戏法似的变出来。记忆里的厨房总飘着酸香，墙角一溜青瓦坛子里，泡着大头酸、豇豆酸、包谷酸……

最让小伙伴眼热的是我们的红棉鞋。每年冬天母亲都会提前用边角废料糊布壳，再买来雪白的新棉花，给我姐妹三人纳千层底做棉鞋。母亲做的灯芯绒棉鞋，可不是传统老式的黑色，而是系带新式的红色，鞋头缀着从旧纽扣堆里挑出的珐琅扣，像落在雪地上的两颗红豆。外人笑她穷讲究，可母亲却倔强地回答：“做我月嫦的女儿，就得像她们的名字一样漂亮。”

母亲娘家有个隔房的大姨，养了五个孩子，日子困难。尽管自家日子也不宽裕，母亲却经常叫大姨来家里，力所能及地帮她，接济些粮油米面，一袋袋地给大姨装回去。小时候不懂事，每次看大姨来家里，我心里总是有点不高兴，嘟囔着：“又来扫货了。”母亲得知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帮人结善缘，大姨在农村，日子比娘难多了，帮一点她日子也就好过一点。”

母亲读书成绩很好，可因历史原因，母亲读完小学就早早辍学。可母亲知书明理，再苦再累都要盘女儿上学，她说：“只有文化可以改变命运。”母亲起早贪黑赶乡场，有次翻车，腰摔断了，瘫在床上动不得，可她坚持不去医院，硬是找了一个草药匠，帮她敷药接骨，在板子床上足足躺了三个月才下地走路。其间我们照顾母亲，她总是看着时间催促我们上学不要迟到。母亲腰伤一好又继续走乡窜寨赶乡场去了，因没有到正规医院治疗，母亲的腰就此落下病根，腰间接骨处骨头拱起，拎重物走远路都会痛，可她还是没日没夜的累。在她的辛劳下，大姐中专幼师毕业，二姐中专财校毕业，我也读到了专科，毕业后都找到了不错的工作。这样的情况在母亲那一帮赶乡场的姐妹中算是很好的。母亲常常略带骄傲地说：“我现在走到哪里，都说我好福气，养的女子都争气，个个有工作又孝敬，今天这个送钱，明天那个买衣，真的是福气大哦。”母亲说这些眼里特别有神，嘴角扬起的微笑久久都不会散去。

每年大年初一，母亲必炒一盘青菜。她总是早早下到菜地，摘回一捧她自己种的青菜，呵着白气说：“青是清白的青，新年第一天，每个人都要吃点青菜才不忘本，做人要踏实本分、做事要干净清白。”在她的影响下，我们姐妹三个都是共产党员，还分别多次在各自工作岗位上荣获“优秀共产党员”和“优秀党务工作者”称号。

去年回家时，母亲正坐在门槛上择菜。她后腰的凸起更明显了，像背着一座小小的山。我接过她手里的青菜，触到掌心的老茧——那是纳鞋底磨出的硬茧，是赶乡场拎货勒出的沟壑，是给我们缝补岁月时结下的痂。暮色漫上来时，她忽然指着天上：“你看那北斗星，多少年都没变过位置。”

是的，母亲就是我们的北斗星。她在苦难里种棉花，在贫瘠里酿酸香，用补丁摞补丁的衣襟兜住生活的风雨，却把最明亮的星光，种在了我们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那些关于坚韧、关于善意、关于永不低头的教诲，早已化作我们血脉里的光，照亮每一个踽踽独行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