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骏峰
吉首市矮寨镇有个家庭村,是一个美丽而古老的村庄。
这个苗寨位于湘西世界地质公园核心区域,矮寨大桥的东端。寨子坐落高山台地之上,四面被峡谷隔断。上山的公路曲折盘绕,九转十八弯,一步一景、步步怡心。2024年夏秋之交,当地政府对公路进行升级改造,由原来的水泥路改成柏油路。路面铺上一层彩色沥青,犹如在青碧山色中镶嵌了一条锦绣花带,格外娇艳夺目。在大力宣传下,家庭村通村公路一夜扬名,许多游客纷纷前来参观拍照。
站在家庭村公路垭口的观景台,可以眺望矮寨坡抗战公路、矮寨悬索大桥、德夯大峡谷,喀斯特地貌自然景观和峡谷内的传统苗族村寨尽收眼底。许多游客到此,纷纷称奇赞叹,以为家庭村之美,在这里已是极致。然而随着公路继续深入,才知道方才所见,只是家庭村大美的一部分。
作为被列入第五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的古苗寨,家庭村建筑保存十分完好。近百栋上了年份的木屋聚居在高山之巅,鳞次栉比、有序排列。那青色瓦面、黑色板壁与周围的树木、田野完美交融为一体,无论远观还是近看,都令人赏心悦目、美不胜收。
在吉首地区,像家庭村这样还保存有如此多原汁原味传统苗族民居风貌、没有经过大幅改造的古村落屈指可数。家庭村让游客为之着迷的地方,应该是这里还存留有别处看不见的“故乡的原风景”。随着城镇化的飞速发展,中国广大农村或主动或被动随之发生变化。有的村庄向城市靠拢,衣食住行全都城市化。有的村庄被人为抛弃,年轻人纷纷搬离,老年人所剩无几,房屋倒塌,田园荒芜。家庭村则不同,既享受着时代发展的便利,又保存着传统农村的纯朴。田间有农人在劳动,村巷有孩童在嬉闹,鸡犬之声遥遥相闻。老树古井,一方小院,晨光中薄雾冉冉浮动,夕阳下炊烟袅袅升起,正是满怀乡愁的游子曾经无数次梦回的儿时情景。
这个高山苗寨,是吉首地区苗族传统节日“四月八”的起源地。其它地方的苗族“四月八”,源于祖先祭祀和纪念苗族英雄“亚鲁”。起源于家庭村的吉首地区苗族“四月八”,却是源于一段真实的爱情故事。
两百多年前,吉首寨阳村有个叫秧江德的小伙子,赶边边场时遇到花垣县芷耳寨的姑娘石梅凤,两人互生爱慕,以歌传情,谈起了恋爱。秧江德穷苦出身,单身汉一个,石梅凤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父母听说自家闺女爱上了穷小子,哪肯让掌上明珠去受苦。秧江德虽然穷,但人长得帅气,山歌更唱得好。石梅凤怎么也不愿舍弃情郎,父母越反对,她决心越坚定。偷偷找到秧江德,商议两人一起私奔,躲到无人深山里过恩爱日子。
听了恋人的话后,秧江德便四处寻找合适的去处。当时家庭村上面还没有人烟,有一天秧江德走到这里,看见山顶上地势开阔平缓,泉水奔流,竹木蓊郁,真是一处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秧江德一眼就爱上了这个地方,回去后与石梅凤说了。两人找得个机会,偷偷私奔上山。小两口搭建房屋、开辟田园,在山上过着恩爱幸福的日子。
一晃10多年过去,秧江德、石梅凤儿女满堂。石梅凤想念父母,于是带丈夫、儿女回芷耳寨认亲。父母看见失踪多年的女儿突然回门,并且过得十分幸福,心中尽是欢喜,哪还舍得责怪。亲友们听说后,也纷纷上门看望祝贺。过得几天,秧江德一家子要回去,芷耳寨的亲友争相送他们回家,顺便去认门。附近村寨的年轻人听说秧江德、石梅凤的爱情故事后,都深受感动,不约而同赶往家庭村,要拜会这对夫妻。那一天正好是农历四月初八,成群结队的青年男女齐聚家庭村。大家在山顶上唱歌跳舞,热闹非凡。此后每年同一天,都有无数青年男女上山来集会,借机谈情说爱,慢慢形成节日。家庭村由此成为吉首地区苗族“四月八”起源地。
清朝乾嘉苗民起义后,官府害怕苗民利用节日集会,私下商议谋反之事,禁止举办“四月八”。苗民自然不答应,到了四月初八这天,大家仍然前往家庭村,偷偷在村子西面一处山坳里集会。那里漫山遍野都是油茶树,青年男女就坐在油茶林里唱歌谈情。后来禁令松弛,可以光明正大过“四月八”,集会规模更大。全盛之时,方圆四五十里村寨的青年男女都来赶会。在那个出门靠走的年代,四五十里已经是很远的距离了。当时连二十多里外的保靖县夯沙村,都有人专门来山上摆摊卖油粑粑、米粉、面条、米豆腐等吃食。时至今日,家庭村的村民仍把那个山坳叫做“扎高四月八”,意思是“举办‘四月八’的山坳”。
家庭村近百户人家中,有60多户秧姓,20多户石姓。当年秧江德、石梅凤在这里落地生根后,芷耳寨那边有石姓人家和他们的子孙后代结为姻亲,并迁来居住。两姓各自繁衍,慢慢聚族成寨。如今全村三个村民小组,秧姓占两个,石姓占一个。当时秧、石两姓互通婚姻,因两边是表亲,大家都说,我们本为亲戚,现又互相结亲,像一个家庭一样,于是把村名改叫“家庭村”。
而在苗语里,家庭村叫做“大列”。湘西苗族有十二宗支,每个宗支都有自己的姓氏,也就是俗称的苗姓。这些苗姓与苗族的汉姓分别有对应,像秧姓苗族的苗姓,苗文写法为“Ghob Lel”,汉语音译叫“仡列”,又叫“代列”“大列”。家庭村是秧姓最先创立,苗语地名叫“大列”,翻译成汉语就是“秧家寨”的意思。受外来汉文化影响,家庭村的秧、石二姓苗族也有字派。秧姓字派20个字: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石姓字派10个字:开国成家远,富贵又再红。
清末时候,家庭村出了个五品职衔的苗守备。村人已记不清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有个儿子叫石国明,讲起他的事迹时,都以“国明亚”称之,即石国明父亲。他生性聪慧,读书非常厉害,但文运不顺,到四十岁还没有考取功名。最后无奈出任苗官,一步步升到五品苗守备职衔。据说他管辖的地盘一直延伸到古丈县坪坝乡亚家村,家中藏书极多,去世后其顶戴官服后人都妥善保存,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全部被焚毁。
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湖南省政府拨款在家庭村修筑军事寨堡。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六月,时任湖南省政府主席的张治中将军到乾城县(今吉首)巡视,了解地方教育、治安、民众训练,以及人民自卫力量组织等情况。他经矮寨坡公路往永绥县(今花垣)时,了解到家庭村地理位置独特,山上的防御工事可以保护矮寨坡公路免遭敌人侵袭,回去后批文拨款,对家庭村军事寨堡进行扩建。除了把村庄四围的城墙加固加高外,并开设东南西北四座城门,修建四个望楼和若干碉堡。当时由岩科、洽比等村负责修建东门,补沙、补点等村负责修建南门,矮寨、德夯等村负责修建西门,家庭村和中黄村负责修建北门。其中通往补沙村的南门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被拆除,如今存留的遗迹有四座城门基址、四段青石城墙和一个石碉。
民国时期,家庭村有一大户人家,兄弟俩叫石国用、石国兴。老大石国用曾任乾城县中黄乡的乡代表,在大兴寨的乡公所里做事,家中有一些田产。1948年,从花垣排料等地下来一伙土匪,偷偷打开寨门,绑走石国用的家人。有一个土匪抢得一大捆布和10多斤财物,撤退时落单,被赶来的村民一枪打倒。在此之前的1941年,土匪也来抢过一次家庭村。有一户村民住得比较偏,那人在外面做长工,听说土匪来抢寨子,心急火燎赶回来。还没靠近寨子,被在村口望风的土匪暗哨打了一枪。幸亏那土匪枪法差,子弹打偏了,他只受点刮擦小伤。土匪走后村人拿他开玩笑说,你是活该被打,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土匪抢谁都不会抢你家,还专门跑回来挨枪子。
老二石国兴,一辈子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唯独爱整修自家房屋。他家的房子,是全村最气派的。正屋、厢房、前院、门楼、围墙,全都用料考究,装修精美。建门楼时,他花大价钱请来当地最有名的石匠,细工慢活精心修造。到后面工程未竣,钱财用尽,不得已变卖田产才把门楼建成。没想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过几年新中国成立,因他家中田产早已卖光,土改时没被划为地主。
家庭村当时的私塾,就办在石国兴家的厢房里。有点财力想让孩子读书识字的人家,一起商议清楚,每家各出几斗谷米作为束脩,凑够先生一年用度,然后合伙请一名先生来给孩子上课。平日里哪家烧有好菜,都要请先生来家里吃饭。家庭村私塾在民国时请的最后一位先生,是花垣县补毫村的石远宏。当时村里有七八个学生由他开蒙,每天教授《三字经》《百家姓》《说文解字》《孟子》等课程。石先生教书十分用心,一年到头不回家,妻儿有时过来看他,跟他小住一段时间。
山水美,故事美,人心更美。家庭村以美丽迷人的“故乡原风景”,吸引着无数游客纷至沓来,沉醉其间,流连忘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