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浩
月光从男人界上漫过,像一把银梳,将老寨的瓦檐梳理成一卷未装订的账簿。我站在村委会三楼的房间里,望着这片熟悉的土地,恍然惊觉,这竟是我在古丈县默戎镇中寨村驻村帮扶的最后一夜。
月光像灶台上的蒸气,轻轻笼罩着整个寨子。远处的屋舍依稀亮着灯火,像是撒落的星星。近处的吊脚楼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那些熟悉的轮廓,此刻竟让我眼眶发热,不由得又想起四年前初来时的情景,那时的月光也是这样温柔,却照着一个陌生而忐忑的我。
2021年7月,我从州人大办公室被抽调至该单位驻古丈县默戎镇中寨村驻村帮扶工作队,任副队长。入村的第一个夜晚,我住在村委会的二楼。月光从木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在地板上织出一片银色的网。听着寨子里此起彼伏的蛙声与虫鸣,想着即将开始的工作,我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那时的我,还分不清寨子里错综复杂的山路,听不懂村民们拗口的苗语,更不晓得如何与这片土地相处。
不久,疫情来袭。记得疫情爆发的第一个夜晚,我与村干部挨家挨户通知做核酸检测。组长元能打着手电筒走在前面,我拿着登记本跟在后面。月光下,石板路泛着青白的光,狗吠声此起彼伏。做完检测返回时,已是月过中天,那皎洁的明月成了我最好的伴侣,默默地照亮我前行的一段又一段山路。
月光是有记忆的。记得第一次去阿婆家走访,她正在织苗绣。月光从木窗斜斜地洒进来,落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她一边织绣,一边用苗语跟我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火塘里枯树枝熠熠燃烧,不时发出快乐的轻微爆裂声。阿婆的织针在月光里穿梭,将寨子的掌纹织进靛蓝的布匹。后来,我常常去看她织绣,她也会给我讲寨子里的故事,讲她年轻时的往事。现在想来,那些时光就像她织绣的布匹,一针一线,都织进了我的生命里。
月光是温柔的。它不像城市的月光那样清冷疏离,而是带着柴火的气息,混合着茶香和稻香。月光下,阿伯的烟袋明明灭灭,阿婆的织绣穿透时光,稚嫩的孩子牙牙学语。这些画面编织成无数旅人脑海中最动人的场景。
月光是有重量的。当银辉梳过田野,那些曾被洪水浸泡过的稻茬便泛出细碎的光,像无数柄悬停的秤杆,称量着七月流火的分量。前年夏天,寨子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水。那天夜里,我和村干部看着暴涨的河水,心急如焚,赶忙启动应急预案,分头行动,将沿河低洼处和地灾点的群众全部撤到安全点。洪水退去后,我们又一起清理淤泥,修复道路。那些并肩作战的日子,让我真正融入了这个寨子,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
还是那年的立秋前夜,鬼溪山火在正午的蝉鸣里炸开。我们踩着焦土逆风而上,还未来得及换上长袖衣裤,任由裸露的肌肤被热浪与荆棘蹂躏。火焰在松针间流淌成液态的金,灼烧后的空气像块被攥紧的海绵,榨干了所有水分。接近四十摄氏度的风裹着灰烬扑进喉头,喉结滚动时能听见砂纸摩擦的声响。山腰那片西瓜地是被火舌舔过的残局。起初还能寻到几瓣泛红的瓤,后来连青白瓜芯都沁着血丝。护林员老石教我们掰开瓜皮,用指甲剜出粉白的絮,他说六零年闹饥荒时,连瓜蒂上的绒毛都要嚼三遍。我们蘸着灰烬吞咽,齿缝间满是铁锈的腥甜。随即,我们又扑向远处仍在翻腾的火龙。子夜扑灭最后一点火星时,有人对着烧焦的防火带,失神的一屁股软坐在地。月光突然变得很沉,压得人直往土里陷——就像三个月前抗洪时,我们肩头扛过的沙袋。那夜的洪峰卷着上游的碎石与杂物,而此刻的月光里,分明浮动着未燃尽的松脂与被火炙烤过西瓜的残香。
此后,每当我看见月光漫过瓜田,总错觉有无数透明的砝码从天而降。那些被水与火反复淬炼过的岁月,正在银色的秤盘上轻轻摇晃,将山河的重量,一一刻进我的骨髓。
今夜,我从村委会下楼融入到月色中。月光涂在追夯客栈前的石板路上,我仿佛走进时光的深处,春日野花在月光里析出茶碱,夏夜雨滴敲打秤星,秋霜结晶成盐粒,冬雪则让石板路变成巨大的星图。石板路宛若寨子的经络,停驻在吊脚楼的年轮里,摁进时光的褶皱。披着月光,沿着石板路,走到风雨桥边,看着龙鼻河水在月光下静静流淌,带着寨子的故事流向远方。追夯山头的亭子在月色中沉默,日夜守望着这片土地的日升月落。
月光下,清波跳跃出一河的碎银,咿咿呀呀的水车唱着古老的歌谣。艾青曾说,月明的夜无比的宽阔与温柔,能给人的灵魂以沐浴。我不由得哼唱起《家乡的筒车》——那是中寨的“村歌”。夜渐渐深了,寨子里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熄灭。我站在河边,望着月光下的寨子,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乡愁。驻村这四年的时光,就像龙鼻河的水,静静地流淌,却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那些欢笑与泪水,那些汗水与收获,那些相遇与离别,都化作了月光倒映在河水中的粼粼波光,永远闪烁在我记忆的长河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