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厚能
动了很久的念头，终于在前年金秋时节得以成行。再次重返30多年前社教工作地石牌洞桂英山，看望我的老住户，80多岁高龄的老杨医生，并在小杨医生岩宝哥的陪同下，从果利河边的新居来到刘家院子，参观曾经居住一年的老屋。
登上吊脚楼，像当年那样，在走廊上来回走动眺望周边风景，脚下的楼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只是楼下的猪圈早已空空如也，当然也没有猪吃潲的声音了。
吊脚楼的大厅里，除了两口空漆黑棺材，没有它物。想当年，这里可是整个刘家院子最闹热的地方啊。那时全院子只有杨医生家有一台14英寸黑白电视机，由于信号不好，虽然经常满是雪花点，岩哥要不停地跑去摇天线杆。全院子的大人小孩都聚集在这里，有的人怕错过精彩节目，端着饭碗就跑了过来，边吃边看。熙熙攘攘，每天一满屋人。
故地重游、睹物思人，我的思绪瞬间回到三十三年前，老太的音容笑貌不时在我的眼前浮现。
那是1990年春，一场农村教育活动，在全国上下开展。刚参加工作三年的我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于是主动报名参加活动。我们县直单位的四名同事被派到城郊区石牌乡，与该乡的几位刚退休不久的老同志组成乡社教工作队。按照上级要求，社教队员要与村民“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而我被派到桂英山村刘家院子，我的住户就是村赤脚医生杨景祥。
当年，杨医生五十多岁，上有一个老母亲。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她是家里的至尊；老伴舒姨，一人包揽田地里的农活，是家里的劳模；他儿子，比我年龄大一点，干干瘦瘦的，外号岩宝，承其父亲衣钵，为区别俩父子，他儿子人称小杨医生；儿媳妇刘姐，本寨后潮沟人，勤劳贤惠，是家务总管，负责带娃和煮饭、喂猪等，另还有两个活泼可爱的重孙女冬冬和黎黎，大的三四岁，小的不到一岁。
杨氏父子治病救人，行善积德、为人和善，在村里有着良好人缘和崇高威望。杨家四世同堂，含饴弄孙，一家七口和和睦睦，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由此看来，村里将他家安排为社教队员的住户，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老太姓侯，牙齿稀稀的，像钉耙，脸上皱纹交织，眼窝很深。许是怕风寒，常年戴着一顶深灰色的毛线帽，从耳际露出的几缕发丝，已呈银白色。身体非常瘦弱，步履蹒跚，平时用那枯瘦如柴的双手拄着一根竹拐杖在院子里转悠。偶尔帮忙照看一下重孙，打扫一下房前屋后的卫生。起初一见，我心想老太应该有八九十岁了吧！
从老太和善的眼神里读出，她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她对我这个临时家庭成员表现出由衷地欢迎。她说，我比她的孙子岩宝的年龄还小，就像她的孙子一样。
起初我本来叫她为婆婆的，后来我经常教刚满周岁的黎黎学叫老太，教着教着，自己也跟着叫顺了口，也就一直叫她为老太了。其实，她的年纪大，辈分又高，院子里的年轻人、小孩子都叫她老太的。
老太虽老，却很可爱，整天笑呵呵的，就是骂人也是带着笑脸。我是被派来的社教队员，因而村民们按当地惯例称我为梁同志，这透露出几分尊重和亲切，让人听起来心里蛮舒服的。唯独老太却不这么叫，她叫我为老梁，整天左一个老梁右一个老梁的。后来，连岩哥和邻居田幺么也跟着叫。我想，这么叫合乎侯氏幽默可爱的性格，当然也包含着对一个社教队员的尊重。
初春时节，气温依然很低，老太平时就喜欢默默地坐在火坑边烤火。时间一长，彼此熟络了，我就主动与她摆龙门阵。话匣子一打开，一旦走入她的内心世界，话就多了起来。她给我讲自己很多的人生过往，这当然是我喜欢听的，我很想知道她那满脸皱纹后面隐藏的故事。
她说：“老梁，你这么年轻，多好哦！我老了不顶用了哦，就像熟透了的桃子，说不定哪天风一吹就掉落了。我死后不想去远，不然怪孤单怪可怜的，就埋在屋旁那块苞谷地里，挨近点可以帮着守屋，可以帮着照看两个重孙女。”
我说：“老太，您身体硬朗着呢，现在社会这么好，不愁吃不愁穿，儿孙又孝顺，您一定能够坐上百岁，到时我可要专门赶来给您祝寿哟。”
她听后哈哈大笑：“老梁，你尽会哄我老太婆开心，哪能坐得到那么久哦。”
工作之余，我习惯坐在吊脚楼上看书。见我看得起劲，老太便搬把椅子坐在我旁边陪着看。我看一页她也跟着看一页，神情很专注，样子也很滑稽。我好奇地问：“老太！您也爱看书？”
她说：“我一字不识，一个睁眼瞎，看得懂个么子哦？”
“老太，莫谦虚，您只一个字不识，那学问各高得很啦。”我故意打趣道。
瞧见老太有话要说的样子，我索性把书合上，慢慢听她娓娓道来她的苦难家史：
小时候老太家里非常穷，没钱读书，因此她一辈子最羡慕的是读书人。年轻时，她嫁给了二台坪界上姓杨的“界巴佬”，虽然吃苞谷饭啃洋芋坨却彼此恩爱有加。哪想好景不长，丈夫早逝。后来她只好带儿子改嫁到桂英山张家。从界上下到坪坝，条件自然好很多。张家人对娘俩也还不错，本想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哪想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命运再一次作弄了她，不久后第二个丈夫也被病魔夺去了生命。于是，她背负上一个“克夫”的罪名，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从此，她与儿相依为命，泪水当作茶来喝，即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地把儿子拉扯大，省吃俭用为儿盘读书，想让儿子成为一个“读书人”。后来儿子拜师学医，成为了远近闻名的乡村医生。直到儿子娶妻生子后，家境也随之好了起来。老太并没有文化，但其命运多舛的人生阅历和善良的秉性，使她知书达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