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胜斌

蜘蛛不会想到，它吐出的细丝能粘住个头比自己大很多的蝉。

夏日的山里，娃娃举着细长的竹竿，捣碎一张张蛛网。无数银线支离破碎时，竹竿顶端已滚成黏糊糊的蛛丝球。他踮脚朝槐树上的蝉轻轻一粘，蝉鸣的音律美就消失了，一阵惊慌失措的“滋滋”叫后，山里瞬间安静下来。

这种松寒蝉警惕性极高，稍受惊扰便振翅欲飞。与群蝉的大合唱不同，它偏爱独唱：声音高低起伏，尾音拖得老长，非得从头唱到尾才尽兴。翻开《诗经》里“四月秀葽，五月鸣蜩”的句子，那时的蝉叫“蜩”，声声蝉鸣从几千年前传来。蝉，一生只唱一首歌，一首歌传唱了几千年。古今之人，都曾被同一种韵律打动。

娃娃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松寒蝉的头部，凑到耳边，任由两片蝉翼不停挥动。蝉翼扇出的风，像精巧的小风扇一样，不断吹拂娃的手心和脸颊。身上的汗味、腥味、泥土味和草木味混合在一起，脸上的汗水在蝉翼扇出的风里快速蒸发，留下细细的盐渍颗粒。

这让我想起家里那把白布滚边的蒲扇。母亲摇起来时，风也是这般柔柔的、微微凉，摇一下就像说一句悄悄话，耳边一句又一句呢喃，很容易哄人坠入夏日的梦。竹席上的梦随着暑气，像枝叶一样繁盛。穿堂风裹着竹林的清冽，大面积从门窗灌进来，带走身上的黏热，清清爽爽的，舒服得让人不想醒来。

被黏的松寒蝉再挥翅也是徒劳，它收拢了自己的双翼。松寒蝉的翅膀长度适中，形状较为修长，翅脉分布清晰、精致。主脉粗壮坚韧，脊梁一样从基部向翅尖延伸，为翅膀提供稳固的支撑。次脉纵横交错，细密而有序，呈精巧的网状结构。这些脉络或粗或细、或曲或直，在透明的翅膀上勾勒出优美的线条。这是大自然最细腻的笔触，每一道弯弧、每一根细脉都恰到好处，薄如雾却承住了整个夏天的蝉鸣。

不知何时， 桃树又响起另一只松寒蝉的吟唱。半梦半醒的人在一声声蝉鸣中想远方，在一声声蝉鸣中回到过去。可又有谁能回得去呢？两扇蝉翼，两扇紧闭的时空之门。明明很薄，明明很透，我们怎么也穿不回去。我们只能和过去的自己四掌相对，按在透明的时空玻璃上，凝望着彼此，感受着彼此。

梦醒时分，蝉鸣随着清凉的风，从门口、窗口漫进来。一翻身，脸上、身上满是凉席竹篾交织的印痕，宛若梦的印戳。原来清醒与梦镜，也不过隔着一层薄薄的蝉翼。透明的蝉翼那边，还能看到刚才的梦境。可一翼之隔，却宽如星河，触不可及。

暮色里，螂蝉的鸣声此起彼伏。螂蝉个头比松寒蝉大，声音单调而洪亮。蝉鸣声与母亲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在暑气里荡起温柔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