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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5月10日

一丝还成千万缕

方 荣 摄

朱小平

儿时的很多个雨天,我常趴在窗台,看屋檐水串成晶亮的珠帘,听外婆的纺车“吱呀——”拖长尾音。“吱”的片刻,她会停下纺车手摇把,换新的麻斑笋壳卷筒缠线,等针线笸箩筐里装满了鼓白肚的笋壳筒,她就将三四股细棉线比齐匀身合成一根小绳,绕出一个两头凹陷的实心“苹果”状线团,用筷子长的竹针,为我织袜子。

外婆低头引线时,我在门前台阶上踩雨背儿歌:“千根线、万根线,掉到地上看不见。”趁她不注意,我悄悄顶着斗笠走进雨中,去踩禾场坪的积水洼,溅起一朵朵黄泥花笑哈哈。外婆再看我时,我鞋袜里的小脚冻得通红,她一边念叨“寒从脚底起”,一边给我换袜子。冷雨绵延的早春与暮秋,外婆要为我备好多双棉纱袜子,她还没来得及为我织毛衣,就老去了。

上学后,城里开始流行手工毛衣。缝纫师傅出身的母亲,为我织了件玫红色元宝针毛衣,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洋气”。厚实的针脚裹住脖子上那个刻了“长命富贵”的银项圈,跑动时不再磕得下巴和胸口疼。母亲为了出点花样,特意在胸前用绿色毛线织了两个“工”字图案。那时穿毛衣的乡下孩子稀少,我打敞作外衣穿,走在路上,常有陌生阿姨拉着我欣赏毛衣款式,夸母亲能干。小伙伴看我的眼神也是嫉妒的,我实在没好意思说,为此“显摆”付出的代价:那毛衣领口太小了,每次穿脱都卡到眉骨与后脑勺好一阵发懵,还有那两个“工”字纹路紧绷后背,没有一点伸缩力,每次放学都汗湿衣衫。母亲察觉后,当我再穿那件越来越显小的毛衣时,她总记得在我背后塞铺一块吸汗毛巾。

手工毛衣热潮席卷乡村时,三个姐姐指着画报要“新式样”。母亲的手艺在拆织间精进,最绝的是“烧捻辨线”:羊毛线遇火冒焦香,捻灰即碎;腈纶线则结硬块、冒黑烟。她夜里在煤油灯下分拣线团,指尖绕着“8”字麻花,给大人织耐穿的素色衣,给孩子织拆洗不变形的彩纹衫。我们脱衣时“嗞啦”冒静电,她笑称“你们都是带光的孩子”。剩下的杂线,又变成彩虹围巾、云朵帽、五瓣手套,把寒冬裹成调色盘。

临睡前,大姐总领我们唱:“妈妈在严冬的深夜里为我编织手套……”煤油灯昏黄的光里,母亲的竹针上下翻飞,毛线在指间“挽、搭、翘、钩”,次日清晨准能变出一副严丝合缝的手套。那些针脚里的温度,曾是我们理所当然的温暖。

当时,只道是寻常。

直到我做了母亲,才领略编织的过程,就是辛劳与欣慰两相交织。我的儿女出生时,市面上各种毛线琳琅满目。鲜丽柔润的宝宝线,我为婴儿期的他们织开襟开裆衣裤;闪亮的珍珠粗绒线,我给幼年时的他们织棒针外套;温软的羊毛线、貂毛线、兔毛线,我用来织他们成长的打底衫。大儿倒是经常赞我织的毛衣有风度有温度,小女儿却百般挑剔颜色和图案。我随她心意今天粉红色,明天改淡紫色;胸前绣个花猫,后背织“山”字形松树,看毛线在棒针间穿梭成童年的画布。

忽一日,孩子们已高过我肩头。有次听见他们在交谈:“妈妈给你织的毛衣,你要好好收着,因为母亲节到的时候,我要告诉她我还留着。”才惊觉手中的毛线,恍惚间化作了一根隐形的风筝线:盼你飞远去,又怕你永远停留在这里……

原来,我们家几代人织就的,从来不是单纯的织物。那细密的针脚里,藏着外婆竹针下的晨昏,母亲油灯前的剪影,以及我为儿女弯酸的腰背。时光抽丝剥茧,唯余这千丝万缕的爱,在岁月里盘桓成永不褪色的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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