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博荟

我的小名里藏着三个“土”，父母用这个“垚”字填满了我命盘里缺失的五行。每当有人问起这个生僻字，我总会想起湘西连绵的群山。那里的梯田像土黄色的琴键，层层叠叠铺向天际，春种秋收的调子在山谷里回荡了千年。作为土家族的女儿，我的血脉里流淌着与土地对话的基因，手掌的纹路里镌刻着先民们犁铧翻起的浪花。

在土家人的传说里，天地初开时，先祖廪君化白虎归天，族人便在泥土中扎下了根。我们的吊脚楼依山而建，粗壮的杉木桩深深扎进红土地，就像婴儿攥紧母亲的手指。奶奶常说：“吊脚楼是有灵性的，木桩每入地一寸，楼里就多一分地气。”每逢雨季，雨水裹挟着红土从山间奔涌而下，把青石板路染成赭色，那是我童年记忆里最鲜艳的颜料。

湘西的泥土会唱歌。春耕时节，田间此起彼伏的薅草锣鼓，是土家人与土地的唱和。男人们赤脚踩在松软的泥里，脚掌与土壤接触的瞬间，仿佛接通了某种神秘的能量。女人们背着竹篓采茶，指尖沾满湿润的腐殖土，新发的茶芽上还挂着露水，那是土地对勤劳者最温柔的馈赠。我总爱蹲在田埂看蚯蚓翻土，它们拱起的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万物生长的密码。

在城市化浪潮中，故乡的泥土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阵痛。表姐的嫁妆从织锦西兰卡普变成了城里的商品房，寨子里的年轻人像蒲公英般散落四方。去年清明回乡，看见后山的梯田长满了苇草，曾经金黄的稻浪变成了灰白的浪花。但祠堂前的古柏依然苍翠，根系在地下织成密网，紧紧抓住最后一方净土。老人们用布满裂痕的手掌摩挲土地，把收获的苞谷粒撒向天空，古老的“舍巴日”祭祀舞依然在延续。

当我站在长沙的地铁站里，鞋底沾的不再是湿润的红土，但背包里永远装着从老家带来的“五色土”。黄的是稻田，黑的是茶园，红的是吊脚楼基，白的是溪边鹅卵石，青的是远山轮廓。这五色在玻璃瓶里沉淀出故乡的剖面，像本微缩的地方志。现代文明或许会改变土地的形态，但改变不了土地赋予我们的生命印记。就像博物馆里的青铜器，虽然褪去了泥土的包裹，纹路里依然藏着三千年前的月光。

土地是最诚实的史书。在张家界石英砂岩峰林间，我看见三亿年前的海浪凝固成石；在凤凰古城的墙砖缝里，触摸到明清商队留下的车辙。如今的我们正在用新的方式书写与土地的契约：生态农业的秧苗在荒田里返青，土家织锦的经纬线里编织着现代美学，吊脚楼的飞檐下挂着非遗工坊的招牌。这何尝不是对“土”最深的敬意？让传统生根，让文化抽芽，让记忆在时代的土壤里开出新的花。

深秋的湘西，稻茬间又冒出星星点点的紫云英。这种被称作“绿肥”的植物，会在来年春耕时被翻进土里，用整个冬天的酝酿换来土地的丰饶。或许我们这代人就是历史的绿肥，要把对土地的眷恋深埋进时代的犁沟，等待某天破土而出，长成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梁。我的名字里叠着三重厚土，注定要用一生来读懂土地的语言——那是最初的摇篮曲，也是永恒的安魂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