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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5月16日

李家冲旧事之池塘

○ 田凯频

那口池塘不大,绕着塘坝慢慢走一圈,也不过三分钟。池塘以地冠名,叫李家冲塘,塘边的那丘田叫塘田。

池塘接近长方形,宽窄明显。后边是岩坎,左边坎上是那条光亮亮的石板路,另两边有石块和土围成的矮坝,把池塘与稻田隔开。后坎岩凹下,一眼泉水淙淙涌出,在岩板框围的小池里犹徘徊片刻,然后跳下来,钻入池塘里。池塘深不到两米,塘底是淤泥,不厚。

池塘是口老塘,开掘于何时,老人们也讲不清楚,只知道自清末起,是林寨大户人家黄龙庭的田产,初级社就近划归马垅三队。

李家冲池塘原本有三个用途:灌田,养鱼,饮牛。

有井水作水源,塘田夏季可种水稻,养鱼。收完稻谷,可继续蓄水,养鱼过冬。即便雨水不顺,可以把鱼赶到池塘里。也可在打完稻谷,开沟排水,种旱粮,油菜,或其他蔬菜。只需人勤,不管天旱水涝,都能保收。

忙种时节,刚开始蓄水练田,挑着鱼篓的麻阳鱼秧客,必定按时到来,走村串寨卖鱼苗。山区把鱼苗叫做鱼秧,卖鱼苗的称为鱼秧客。多是三两个人结伴,从黄罗寨过来,过白泥江跳岩,沿着石板路一直攀爬。到了李家冲坳上,嗓子好的那个便吆喝起来:“卖——鱼——秧唻——卖鱼秧啊!鲤鱼,草鱼,鲢鱼啊——”这高腔长调从冲里流下来,窜进寨子,再转回到弯弯岭岭,老远都能听见。我们放下所有的玩物,迎着这声音,抢在大人们前面飞奔。鱼秧客在井台上放下鱼篓,取出棉布长帕,揩去汗水,洗一把脸。舀一瓢泉水,喝饱喝够。然后不慌不忙打开篓盖,用夏布网隔开鱼苗,沥去鱼篓里已有尘渣和泡沫的水,给鱼苗换上沁凉纯净的泉水。敲破带来的熟鸡蛋,剥离蛋白,把蛋黄揉成碎末,轻轻放在鱼篓里,喂养那些小鱼苗。鱼苗小得像千年鱼,欢喜地追抢着飘散的蛋黄。鱼篓很特别,用细竹篾编织,形状像饭篓,比饭篓大,里层用桐油和石灰糊涂,不会漏水。

老王伯和碑林伯都来了,似乎与鱼秧客都熟悉,问过来路,一起卷喇叭筒,边抽烟边谈论今年的雨水和去年的鱼情。鱼秧客按照两个队需求,用木瓢舀起鱼苗点数。鱼苗太小,在木瓢里游动,像数夜空中的星星。只能一五一十论个大概,只会多,不会少。

春社过后,气候暖和起来,蛤蟆开始“吵社”,三五成群聚在冬水田里追逐欢闹,“嘎嘎咯咯”的蛙声,把我们的心思牵回到池塘。站在塘坎上数青蛙,看青蛙背青蛙,像大人背小孩,居然还能跳跃。数着数着,水里多了许多小蝌蚪,成群结队地游弋。池塘渐渐热闹起来,水草悄悄冒出水面,燕子来回地衔泥,鹭鸶优雅地巡田,蜻蜓时不时点水……冲里一片生机。

几近一个冬天没洗澡,身上很不自在。我们望着渐渐温暖的一池清水,跃跃欲试。开成率先脱了衣裤,双手掬一捧水,在胸脯上拍三两下,然后跳入水中。接下来是五杆,再就是树杆。轮到我,憋足一口气,扑进水里,浸冷的水凉遍全身。爬上岸,手臂上尽是鸡皮疙瘩。这一扑,便进了夏天。

夏天的池塘,最让人牵挂。寨子里伢崽家都会聚在这里,褪去所有的衣服,往塘坝一丢,屁股拉胯,跳进池塘,尽情舒展。弄得妹崽家们采猪草,捡蘑菇,走在石板路上,总是低着头,或用小手遮住半边脸,有的干脆把头扭向里边,不敢往池塘看。伢崽家老远看到,吆喝一声,游到坎下塘边,把光胴胴的身子闷进水里,只露出脑瓜,一动不动,躲过双方的羞涩。

妇女们不管,压根没把伢崽家当男人,照例来洗衣服,洗铺盖。至多开几句玩笑:“你们咯子大了,还光着身子,一个二个都不要脸!”“你们怕不怕,等下我把你们衣服全搂走,看你们怎么回家!”伢崽家听多了,只当调侃,毫不在意,依旧游泳,跳水,扎猛子,嬉闹。

因为这口池塘,寨子上的所有伢崽家都会游泳。有的妹崽家也会,那是在伢崽家不在的时候,抢先或选时间空档,到池塘里,和着衣服泡在水里慢慢学会的。最先很小时,伢崽家和妹崽家并相互不回避,混在一起戏水,游泳,大家心里极干净,全然没有性别的顾虑。

在池塘里游泳,遇上队里的水牛来饮水,我们便有了新的乐趣。游过去骑在它们背上,为它们擦背洗角,牛很温顺,任由我们摆弄,喘着气,耳朵不断弹去多余的水珠,还会驮着我们上岸。

如果只有牛在池塘里,黑色的丁丁雀会时时停在牛角尖。牛头晃动,迅即飞离。稍待安静,又转回立在牛角尖,自然地和平共处。我们站在塘坝上念古老的童谣:“丁丁雀,满天飞。冇有娘,吃了亏。喝的田溏水,穿的补疤衣。不怕太阳晒,就怕落大雨。不怕大岩鹰,就怕河洛鸡。”丁丁雀不是鸟,是黑蜻蜓;河洛鸡不是鸡,是花蜘蛛。

后来的一件正经事,证明了池塘的功劳。公社举办游泳比赛,开成和树杆两兄弟轻而易举拿了全公社冠亚军,我们都以此为荣耀。

禾苗在长,绿盖住了田,也绿遍了冲。鱼儿也在长,引来了三三两两的鹭鸶,在禾苗里穿梭。老王伯安排人割来茅草,找来烂斗篷、破蓑衣,在田中和塘坝上立三根木桩,扎了三个草人,“手”“脚”俱全,再“披戴”上蓑衣斗篷,“手”里握一根长竹竿。竹竿上头挂上破油纸,下头支在木桩,用细棕绳悬吊在“手”上,有风吹来,竹竿左右摆动,油纸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扮相的仿真程度,让过路人忍俊不禁,而胆小的鹭鸶总是避而远之。

玩水两个时辰,全身松软,肚子空空,只得改变玩法。砍来小竹竿,用竹篾绷结一个圈,绑在竹竿一头,形同长把团扇。塘坎的茅草杆有很多的花蜘蛛,结有很大的网。用竹圈撸满蜘蛛网,在草丛中粘蹦跳的蚂蚱,再把蚂蚱的大弹腿和蝉翼折断,看它爬行。

网住蚂蚱,是为了“报蚂蚁”。发现有蚂蚁在地上爬行,故意将蚂蚱放在蚂蚁前面,让它不期而遇。蚂蚁看准是美食,快速返回家报信。我们跟着蚂蚁喊叫:“蚂蚁子,快报信,报你嘎公舅爷抬板凳。嘎公冇来舅爷来,吹吹打打一起来。走到半路上,闻到肉肉香。又佐胡椒又佐姜,再加调羹红砂糖。”过一会儿,一群蚂蚁随着报信的蚂蚁结队而来,群策群力,一起把蚂蚱抬回蚁巢。

池塘没有人时,由两种好看的小鸟看管。黑蓝黄花色的小翠鸟立在水蜡烛的毛杆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盯住水里的动静,一个俯冲,钻进水里,叼起一条小鱼。灰紫色的红尾水鸲不同,站在塘坝的岩角上,东张西望,不时显耀地把红尾巴一翘一翘。有时猛地飞到水面,打个翻身,瞬间返航。有时扑到水里,扎个猛子起来,迅即飞回原处,弹振羽毛,像是洗澡。一时飞到对面,一时飞到井台,像巡逻兵。后来我了解到,红尾水鸲并不捕食鱼,以水边的多种昆虫为食。

冬天的池塘没有玩头,周围的草枯黄,一片萧肃。水尤其清,能看通底。鱼虾躲在最深处的水草中,或是岩缝里,水鸟不见了影子,水里水面没有一丝动静。偶尔,北风顺冲刮过,水面泛起细细的波,更显幽静,冷清。泉水冬暖夏凉,越是寒冷,水面便有丝丝气烟。遇上雪天,飞舞的雪花,争抢着扑进温泉般的池塘里。雪停了,满地银白,塘面蓝得像放在白绢上的翡翠。这时,喜鹊、红嘴蓝鹊、三麻丁丁会飞到井台边没积雪的地方,喝水,顺便捡些菜叶碎渣充饥。山雀不敢靠近,停在塘坎芭茅花杆上荡悠,等喜鹊们走后,才放心飞到井台边,喝水,寻些残剩可食的东西。

这时到池塘边,顺手捡几块瓦片,在水面打几“碗”水漂。瓦片薄,有弧面,阻力小,多半能漂八九“碗”,十多“碗”。数着“碗”数,憧憬着即将到来的春天。

人生有诗与远方的得意,也有离乡背井的无奈。许多年里,我漂过海洋,涉过江河,游过湖泊,天池,银滩,喀纳斯,芭提雅,英伦的白垩崖,冰岛的黑沙滩……每到一处有水的地方,我都会联想起那眼涓涓流淌的泉水和那口幽幽清澈的池塘。

很多美丽的地方,终是遥远的,陌生的,抽象的。几十年来,真正能占据我心里的是那口池塘,它能让我怀念,让我激动,让我温暖,甚至让我流泪,因为它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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