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高 翔
喜欢上了半言。
在电视《百家讲堂》栏目上,看到南京师范大学郦波老师讲曾国藩的家训故事,很有感触。故事说的是曾国藩门徒李鸿章,由于爱睡懒觉,在曾国藩阵营里,最怕曾国藩先吃早饭后操练的规矩。李鸿章说那吃早饭,俨然是“吃饭场”。一天,李鸿章称病不起床。曾国藩无奈之下,派亲兵催促。当李鸿章赶到餐厅时,大家都在等他,气氛很是不同往常。静静吃完早餐后,曾国藩只是看了李鸿章一眼,没有直接批评,而只是说了一句话:“少荃(李鸿章),既入我幕,我有言相告,此处所尚惟一‘诚’字而已。”
一句话就结束了?是的,没有多余的说教,没有深入剖析,简短至极。
这就是半言,曾国藩言语里,省去了对李鸿章过多的批评指责,在大庭广众之下,以极简半言进行劝诫,既保全了下属颜面,又为下属留下自省空间:何为诚?诚的标准是什么?当下如何诚?诚对人生何影响?……这自省空间,是宽阔无边的,完全可以让李鸿章的思绪,纵横十万八千里,上下五千年。从此,李鸿章改掉了睡懒觉的习惯,还一直坚持早起,直到晚年。曾国藩言至半处的半言,如弦未全张,却自有余韵绕梁的妙处。
曾国藩的半言达到了良好的劝诫效果,反观历史,因言多而招致灾祸的例子也不在少数,最典型的莫过于东汉末年的文学家、丞相府主簿杨修。因为言多,他把命都搭了进去。话说曹操修造了一所花园,嫌花园门宽大,取笔于门上书一“活”字而去。弄得大家面面相觑,一脸狐疑。恃才放旷的杨修,偏偏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擅自解读曹操心意,说:“门中添活字,乃阔字也,丞相嫌门庭太过宽敞。”后被曹操知晓,让曹操心下很不悦。无独有偶,在建安二十四年时,曹军与刘备对峙汉中。曹操以“鸡肋”为夜间口令,杨修闻之,嘴巴又没有闸门了,侃侃而谈:“鸡肋者,食之无肉,弃之有味,丞相必欲退兵。”杨修硬是将曹操“鸡肋”一词的含义进行了过度解读,甚至细化到战争的具体走向,把原本模糊的内涵阐释得过于明确,毫无回旋余地。加之其它因素,最后杨修被曹操以“前后漏泄言教,交关诸侯”之罪处死,悲剧乎?读到这里,让人无不身心俱颤。
话多致祸,这处事律条,杨修偏偏忽略了。看来,半言之道,弥足珍贵。
语言上有半言,在艺术方面同样如此。
动作是戏剧中的语言,亦有半言?有。在京剧《大闹天宫·凯旋图》里,听急鼓在紧催,孙悟空与哪吒短兵相接,杀得天昏地暗。只见孙悟空的金箍棒,横扫如风,杀气腾腾,忽然棍梢快要扫落哪吒的肩甲了。突然,锣鼓戛然而止,台上的孙悟空和哪吒,也戛然而止,如同冰冻一般。他们的好端端的动作语言,就这样简化成了半言。
然而,观众的思绪,正在以马赫为单位的速度运行着,又如何突然刹得住车呢?
孙悟空和哪吒的动作语言,是停止了。但是,他们简化掉的动作语言,在观众的头颅里被飞速补充。他们或许想,哪吒随之怒喝着,火尖枪如银蛇吐信,直刺悟空面门;或许想,哪吒后退千步,在惊出一身冷汗的同时,乾坤圈已呼啸飞出;或许想,孙悟空忽然发现哪吒用火尖枪格挡,孙悟空迅即将金箍棒舞成了满月;或许想,哪吒踉跄欲退,悟空倒提金箍棒戏谑挑逗,哪吒咬牙切齿……
观众的思绪,越来越丰腴,越来越丰腴……
这就是半言的效果,极简中,留给了观众极大的参与空间。戏剧语言上的半言,有如此效果者,还有《贵妃醉酒》中杨玉环,她在闻花定格的瞬间,那静止的刹那,让观众仿佛听见了“金屋妆成娇侍夜”的轻叹,也仿佛看见了“君王掩面救不得”的悲悯……
无独有偶,艺术方面中的绘画语言,同样亦有半言。
线条、色泽、形体,那是绘画语言。一些大师在绘画中,常常采用绘画语言中的半言技艺,进行着删繁就简地处理。
那日在网上闲逛时,吴冠中的《墙上春色》忽然撞进我的眼帘,瞬间令我眼前一亮。画中,废弃的大宅仅以几点黑瓦勾勒出墙头,墙体大面积的留白,不着一痕笔墨,任大片素白铺陈。宅外是一堵斑驳残垣,几簇杂草从墙缝里钻出来,有的绽着细小花苞,有的新叶初展,在潦草的墙面上肆意生长。整幅画摒弃了油画惯常的繁复笔触,以大面积留白为底。也正是这留白,让墙头的杂草愈发显得倔强——它们仿佛不知身处危墙上,只是专注地抽枝发芽、开花结果,在春风里舒展着蓬勃的生命力。
此刻,观者的思绪也被卷入画中。墙上杂草如何在砖缝中扎根?院墙内曾有过怎样的人间故事?画家虽未着笔,却在观者心中渐渐生长、丰满,如蔓草,在想象的天地里无边无际地延伸……
还有吴冠中的江南水墨系列,以极简线条与色块重构江南,摒弃冗余的点线面绘画语言,在画作里留出了大片空白。那些未被勾勒的屋檐,那些未被晕染的水波,在简笔之外生长出更广阔的想象——观者望向素淡的纸面,总能在留白处,看见自己心中的烟柳画桥、桨声灯影……让省略的笔触在想象中悄然舒展。
半言,是一种留白,留给了他人参与的更多空间,让未言部分生长出丰富,让事物或事件更趋圆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