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咏颜
去青海湖寻一片令人惊叹的水。它明媚清爽,像一颗镶嵌在青藏高原的蓝宝石——世人称它为“湖泊天花板”,此誉当之无愧。文人墨客的笔触早已将它写尽,但若问湖光何以至美?我总觉得,是头顶这方辽阔苍穹的成全。湖与天,原是彼此的镜像,缺一不可。
七月流火时,撞见这样一方湛蓝的天空,恍若一脚跌进了秋日的清凉,天空和湖泊清澈到上下对称,互为倒影,似一只敞开的巨型蓝蚌,盛着白云的絮语,飞鸟的剪影。这样一个童话般的仙境,再浮躁的心情,也能平复下来。
我是一个外来者。天空见惯了形形色色的旅人,他们慕名到这个地方,并非为了这一方天空。像所有的游客一样,他们围绕这个湖不停地游走,像串串珍珠散落在湖边,层层叠叠,一圈一圈。数一数有多少圈,就知道这个湖曾经容纳了多少欢声笑语。游轮划开碧波,甲板上人影绰约,镜头追逐着掠过船舷不断俯冲入水的飞鸟,只有偶尔上移,才让半片天空入画。是的,天空看到了这个湖泊的热闹:游船如织,游人如星,但它始终静默,用深邃的蓝陪伴湖经历了无数的岁月变迁,滤尽浮尘,纯粹得像个孩童。
多云的日子最妙。我走一步,天空中变幻的云跟一步。一会儿牵出两匹白马,奔腾而来,嘴边冒着热气,它鼓凸的肌肉,健硕的四肢,宽阔的脊背,前蹄腾空,激起的鬃毛扬扬洒洒,尤其是那清澈如深海似的眼神,令人油生羡慕。一会儿又引来两条白狗,一前一后冲过来询问看客身份,它们不怕人,只唬人,我仿佛听到它们一声高过一声的吠叫,它们吠了一阵,没什么意思,转身跑进了蓝色幕布的背面。云起云落间,天空是永不落幕的剧场。
此刻,天空空无一物。这或许是青海湖最适合停留的时刻。每当我们面对一处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每当一拨接一拨的人蜂拥而至,车辆声、脚步声、说话声,甚至拍照声,像一股暗潮,总会扰乱我们的兴致,冲断我们的停留,最终使我们的行走流于庸常,变得盲目而空洞。
所幸,我遇见了这一方苍穹,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仰望它。它那么近,近得可以随手鞠一捧蓝下来,如果细细触摸,其光滑细腻程度,一定远胜人间的绫罗绸缎。又像一双戴着天然蓝色美瞳的眼睛,静静凝视我,蓝中透着白,蓝白之间,均匀疏朗,毫无杂质,眼神便显得明媚而不炯灼,幽静而不沉郁,那么平静,风来都不生涟漪。它让身边的一切变得遥远、恍惚。我站在步履匆匆的人群中间,不由放慢节奏,像遇见一位多年挚友,我们从各自的尘烟中走来,无需多言,一个眼神便懂了彼此的风尘与沧桑。
我意识到,这是我在青海湖最真实的一次停留。我想,它一定是这片天地的神祗,庇佑所有,连我这个外来者也不例外。世界留给我们这样一片天空,就像馈赠我们一个港湾。我在尘世之中迷了路,最终是它找到了我。
那晚,我们宿于青海湖畔。夜幕下,华灯初上,街市熙攘,感觉不是在大西北,而是在江南。晚餐时,来自天南海北的游客在唱歌,彼此颔首,像遇见老熟人。一时间轻歌曼舞,人间烟火,朋友们不约而同想到了酒。觥筹交错之间,平日里的矜持碎在杯盏里,有人红了眼眶。中年人的崩溃总是无声的,而此刻,泪水却在异乡的灯火中肆意流淌。
我知道,这情绪与这片天空有关。它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处理器,将四面八方的嘈杂和繁扰,统统收留,第二天,用云淡风轻弥合昨天的杂乱无章,用平静抹去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浮躁,还这片天地辽阔和纯净。就像那夜,我们泪眼潸然,彼此倾倒着苦痛,第二天,却若无其事,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回归生活,继续在生活的浪潮中前行。痛苦是绕不开的课题,而大自然早已备好解药:河流冲刷伤痕,天空净化心灵,那些曾以为跨不过的坎,终在湖光天色间悄然愈合。
夜宿湖畔,枕着风声入眠。恍惚间,仍能看见那片蓝——它是港湾,是挚友,是永不干涸的慰藉。在它的怀抱里,连梦镜都染了纯粹的颜色,无痕,亦无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