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水刚
立夏时分,长假渐近尾声,我驱车一路辗转,经过武溪镇,穿过洗溪镇,绕过白羊溪乡,又途经小章乡,最终抵达解放岩乡己用村一组——黄毛坪。这里,承载着我的童年,是我魂牵梦绕的故乡。这个被青山温柔相拥的小村落,静静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中,宛如一枚被时光遗落的琥珀,散发着古朴而宁静的气息。
村里的老人们讲起,早年间的黄毛坪,齐腰深的黄茅草肆意生长。每当微风拂过,金浪翻涌,整片山坡仿佛都被毛茸茸的光晕笼罩,黄毛坪的名字便由此而来。如今,虽不见往昔茅草连天的壮阔景象,但这村名,恰似一粒顽强的种子,在一代又一代村民的口口相传中,深深扎根,长成了岁月永恒的模样。
山,是无声却深情的见证者。它们巍峨耸峙,历经无数岁月的更迭,山色青黄交替,始终默默守护着这片土地。走进村口,一排锯齿般的山峦扑面而来,黑黢黢的,仿佛带着岁月的凝重。这些山峦形态万千,各具风姿:有的恰似伏卧的老牛,圆润的脊背在夕阳余晖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透着一种沉稳与安然;有的宛如佝偻的老妪,山脊线弯出谦卑的弧度,像是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儿时,我与小伙伴们常穿梭于大山的林间,或是玩着抓人游戏,或是相互追逐打闹,清脆的欢声笑语在山谷间久久回荡。玩累了,我们便随意躺在铺满松针的地上,或是稍作休憩,或是甜甜睡去,松针的清香萦绕身旁,仿佛是大自然给予的温柔抚慰。
故乡的山,更是慷慨无私的馈赠者,孕育着各式各样令人垂涎的美味。从春日的三月泡、茶干茶泡,到夏日的羊奶子、刺莓,再到秋季的地枇杷、野葡萄、八月瓜、野生猕猴桃、拐枣、金樱子、野桃子、板栗,每个月都有独特的美味等待着我们去探寻。儿时家中不宽裕,没钱买零食,饿了便去山林中寻觅这些大自然的恩赐,吃得津津有味,那是童年独有的甜蜜滋味。故乡的山不仅有丰富的野果,还藏着不少野味,野兔子、野猪、豪猪、野山羊、野鸡、金鸡、野鸭等时有出没。小时候,勤劳的大人们常想尽办法捕获它们,一部分拿到集市上换钱补贴家用,一部分则用来改善伙食。而最令人期待的,当属三、六、九月采枞菌的时候。枞菌们像调皮的精灵,躲在松针铺就的绒毯下,有的金黄如蜜,有的紫褐似檀,散发着松脂与泥土交织的清香。晚上做饭时,将它们与陈年腊肉一同爆炒,那浓郁的香味,光是想想就让人垂涎欲滴。
梯田,宛如山神摊开的掌纹,层层叠叠地铺陈开来。春水初涨之际,每块梯田都宛如一面澄澈的镜子,倒映着天上的流云飞鸟,倒映着岸边的树木小草。田埂上,老黄牛和大水牛悠闲地扇着耳朵,摇着尾巴,慢悠悠地嚼着刚刚冒头的嫩草。此时的田里热闹非凡,青蛙欢快的叫声此起彼伏,还能看到孩子们提着小桶,认真捡着田螺。这一幕,不禁让我忆起 20 多年前耕田插秧的往昔。那时,村里的人们大多守着这些田地为生,未曾外出打工。为了争水,邻里之间时常发生矛盾纠纷,甚至会大打出手。高田的人截断水路,低田的人便趁着月色去“偷”水。月光下,铁锹挖开田埂的声响格外清脆,涓涓细流顺着新开的小沟渠,欢快地奔向干渴的稻田。然而,第二天清晨,吵架声便如聒噪的乌鸦,在村子上空盘旋回荡。如今,时代变迁,大家纷纷外出务工、开店创业,寨子里仅剩下八九位留守老人。耕田的人少了,种谷子的人也少了,不过水库得到了进一步维修,蓄水能力大大增强,春耕备耕的水资源充足,再也听不到因水而起的争吵声了。
稻花鱼,是故乡稻田里书写的浪漫诗篇。故乡的人们充满智慧,插秧后便在田里投放鱼苗。待到秋风送爽,稻穗低垂泛黄,便是放水捉鱼的好时节。肥美的鱼儿在竹篓里奋力扑腾,鳞片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在夕阳的映照下折射出七彩光芒。妇女们手脚麻利地刮鳞去鳃,用竹签撑开鱼身,挂在屋檐下风干。想吃鱼时,取下一尾鱼干,在柴火锅里与干辣椒、酸辣椒或是新鲜辣椒一同爆炒,那滋味,鲜香四溢,令人回味无穷。
暮色渐浓,我伫立在老屋前的晒谷场上,望着炊烟从各家屋顶袅袅升起。晚风送来柴火饭的香气,还夹杂着炒辣椒的呛味,这,便是记忆中最纯粹的乡愁味道。远处的山峦在夜色中渐渐模糊,化为深浅不一的剪影,最早亮起的灯火,宛如谁不小心洒落的点点星子。故乡的夜,来得悄然又急切,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拉上了青山的夜幕。那些藏在松针间的旧时光,此刻都化作了屋檐下的虫鸣,一声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与溪水的潺潺絮语交织在一起,在渐凉的夜风中,缓缓沉淀为心底最柔软、最温暖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