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灵芝

十指春风，绣出中国千年的绚烂。

在刺绣的世界里，每一种都是丰富而饱满的。苏绣是江南女子最美的情结，针起针落皆是水乡的旖旎。蜀绣是巴蜀的深情，传绘画之神韵，灭针线之痕迹。湘绣是湖湘的写实，形神兼备，风格豪放。粤绣是广绣和潮绣的流派，繁密热闹，瑰丽多姿。苗绣是蕴藏着人类上古文明密码的哲学之书，意象无穷。

刺绣是文化艺术，更是传奇故事。在这片传奇的江湖里，十字挑花，数纱而绣的苗族数纱，在织物上写就了一部彩线绣成的史诗。

一

历史的指针，指向了遥远的远古时代。

苗裔战神蚩尤与华夏始祖黄帝大战于涿鹿之野。蚩尤率八十一氏族九战九胜。黄帝率以熊、狼、豹为图腾的氏族越挫越勇。黄帝命应龙蓄水防御，蚩尤派风伯雨师冲破应龙的水阵，一时雷电交加。蚩尤又召大雾遮天蔽日，一时天昏地暗。围困之际，黄帝派旱神女魃止雨，命风后做指南车以别四方，战场上鼙鼓声声，喊声震天。黄帝趁天晴指挥大军以草木之箭击败金石之弩，用阵形分拨包抄蚩尤兵众。蚩尤的铜戟折于涿鹿，鲜血染红黄河的浪涛。

没有文字的苗族先民，他们用针作笔，将民族的风风雨雨缝入衣襟引而远去。迁徙的脚印化作绣布上的十字纹，枫叶蝴蝶化为始祖崇拜，阳球花化为自然崇拜。那些隐喻宇宙认知、生命轨迹和万物有灵的原始符号和图腾反复组合、循环形成纹饰，编织在服饰上，组成了苗族世代相传的“天书”。

二

七宗一齐上划，七房一齐上迁……

男女相随来到泸溪峒，男女相随来到泸溪岘。

男的又来立业，女的又来织麻纺线。

又住了许久，又住了多年。

繁衍如鱼如虾，收获堆积如山……

古老的苗族史诗《休巴休玛》吟唱着苗族从开天辟地到溯河西迁的自然与社会历史。当苗族七宗七房翻山越岭，从中原大地相随相伴来到五溪蛮时，看到山高路阻，河谷幽深，七宗七房中的一支深觉这一片土地远离烽烟鼙鼓，适合休养生息，便停下脚步，留在这里隐逸江湖。

“若有神勇者能胜犬戎国吴将军，并取其首级者，愿送帝女为妻，并拜为将军。”天下纷争又起，高辛帝广下英雄帖，竟无人敢揭榜挂帅。

消息随着波浪翻涌，传递到了沅水江畔。盘瓠挺身而出，快马加鞭奔赴战场上阵杀敌，直取吴将军头颅献于高辛帝。战患已除，帝心甚慰，遂嫁三公主辛女。盘瓠心系部落乃携辛女回家网鱼捕猎，织绩木皮，染以草实，好五色衣服，养育六子六女。盘瓠被儿子误杀抛入江中，辛女的泪水化作滂沱大雨，染蓝了蜡染的布匹。她气绝化石时，发间的银簪坠地成铃，化作苗女盛装上的银饰叮咚。

后来，泸溪女子把盘瓠绣在了服饰上，以表对先祖的敬仰、崇拜和缅怀。她们说，数纱时若线头打结，便是盘瓠在提醒莫忘先祖的神勇和忠厚。老妇教少女用马尾缠丝线，讲述辛女如何以发为线、以血为染，在岩洞里绣出第一个“田”字纹。“你看这菱形套着菱形，是祖先的城池叠着城池；这波浪纹卷着云纹，是沅水托着辛女岩的影子。”

三

“天玄而地黄，上衣法天，下裳法地。”

苗族人民深谙天地之道。苗族数纱有用五色和单色装饰之别。泸溪苗族喜用略带米黄的苗族土织布，配上黑色装饰纹样，黑白对比强烈，纹饰清晰醒目，给人一种高雅素净古朴之美。

苗族是一个热爱美，崇尚美，善于创造美的民族。远古时代即以“衣裳斑斓”流传于世。苗族妇女在头帕、衣袖、襟边、胸襟、腰带、围裙、裤子、方巾上，用彩色丝线绣具象与抽象兼有的花纹，使之呈现出五彩缤纷、绚丽多彩之美。

凤凰三江苗族“蜜蜂花方巾”，泸溪八什坪花园坪村的“凤穿牡丹”方巾与苗锦被盖是苗族家庭中最为富丽堂皇，最为耀眼夺目的生活用品。它与黑白装饰色彩形成鲜明的对比，具有“绚烂之极、归于大雅”的美。

四

花花衣裳好精神，无颜相比矮三分。

妹像月亮天边挂，哥像旁边一颗星。

想结情来怕无缘，想交心怕不准情。

妹似仙女来人间，肯不肯配穷董永。

苗家的边边场上，三五成群的后生，围着一群衣着艳丽的苗家阿妹唱起了探情歌。那乡野之声粘着土腥带着泥，仿佛刚从水里捞起来，湿漉漉的，让阿妹娇俏的眼眸有了星光闪烁。

每一个人都住在自己的衣服里。苗家阿妹那美丽的花花衣裳上住着心灵手巧，住着勤劳善良。衣服上的数纱花纹是阿妹按照“借本”加以研究才缝制出来的，能唤起观者对一朵野花、一片嫩芽、一阵蝉鸣的欢欣和渴望。

苗家后生读懂了衣裳的情意，数纱的别致，读懂了充满热爱的自然之心。

哥：妹赠连鱼水中游，相伴相随到白头。

两人结情一条心，苦累百年心不忧。

妹：你我一起游九州，阿哥莫把阿妹丢。

哪怕海水干了底，也要共苦度春秋。

山歌传情，苗帕定情。苗家阿妹精心绣制的定情帕编织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爱情的坚贞。苗家后生都以拥有一块戴在头上的精致漂亮、情深意重的头帕为荣。那些连鱼花、锁心花、黄金万两花图纹不仅是苗家阿妹智慧和才能的表现，更是情感的真实表达。

五

苗族姑娘爱绣花，谁不会绣花谁不出嫁。

“针针要相对，横竖要均匀，三四要数好，起针要看清。”苗族姑娘从小便随着长辈学习数纱织锦，技艺是由祖母传给母亲，母亲传给女儿，世世代代传承。她们采撷一百二十余种数纱纹样，以五色织就数纱无与伦比的美。

泸溪县潭溪镇杨春英是远近闻名的数纱能手。当她图案细腻、布局完美的数纱织锦亮相全国工艺美术作品展览会时，引发轰动。1985年，她的苗族挑花作品随湘西民族民间工艺艺术团东渡日本展出，获荣誉奖。1992年，她的挑花手帕《龙凤花》获湖南省民间工艺展二等奖。2011年，泸溪苗族挑花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2018年被列入国家首批传统手工技艺振兴名录，同年，杨春英获评国家级数纱非遗传承人。

“针走龙蛇，藏拙纳古”是对苗家媳妇滕静蓉的赞誉。作为新生代传承人，她既保留原有风格，又对挑花图案装饰及色彩运用上进行了创新，让苗族数纱在古朴拙雅之余，呈现现代之美。她从全国上百名刺绣高手中脱颖而出，获评中国纺织非遗苗绣推广大使并入选“中国非遗年度人物”100名候选人名单。凭借《苗寨传说系列》获得第二届“金针杯”中国传统工艺刺绣大赛全国第二名的好成绩，被评为“最佳作品奖”，让苗族数纱大放光彩。

辛女岩的雾霭又起，氧城泸溪美如梦如幻。而岩下的房舍里，数纱声从未断绝。这声音，是五千年前蚩尤部落的巫祝吟唱，是辛女化岩前的最后一声叹息，更是经纬线上永不落幕的迁徙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