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延后

第二天一早，我便朝浦市镇幸福家园赶去。在该小区操坪上，我见到了杨文达的妻子姚铁花。然而，姚铁花告诉我，杨文达一大早就朝黑竹坳村姚家岭寨子做人情去了。

我立马租车朝姚家岭赶去。尽管彼时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室外的气温有些冷，但这丝毫阻挡不了我的热情。在姚家岭，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他们。得知我的来意后，杨文达、杨文春两兄弟非常热情，当即和我聊了起来。

杨文达、杨文春个头不高，朴实憨厚，说话不紧不慢，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们的记忆力非常好。杨文达告诉我，他的母亲陈银秀生于1912年，1995年去世，终年83岁。外公叫陈国栋。母亲是泸溪县解放岩乡得堡人(谐音)。小时候，陈银秀经常跟他们说起她在姚家大院的事。

关于陈银秀与“姚恒森商号”的缘分，两兄弟说，她七岁那年的冬天，天气异常寒冷，因家穷断炊，被迫随母亲从解放岩，经兴隆场，一路乞讨到浦市。有一天早上，途经姚家大院大门口时，准备出门做生意的姚少安见母女俩冻得瑟瑟发抖，立马把她们请进大院。

在了解母女俩的情况后，且见小姑娘乖巧可怜，姚少安萌生了收留她的想法。就这样，陈银秀七岁那年，留在姚家大院做了一名丫头。早年她在姚家的主要工作就是洗衣做饭、端茶倒水、打扫卫生、缝补衣服等。后来，年长一点后，她还要负责田地收租与巡检碾房、油行等。

陈银秀在姚家大院生活了十一年，姚少安待她视如己出，从没有把她当佣人对待，完全是养女待遇。所以，陈银秀十八岁那年出嫁，姚少安的陪嫁品除了耕牛农具、被褥柜子，还有从姚家湾到印家桥一带一百石谷子的良田。这些良田，按现今的算法，有60多亩。这个数字，即使放在今天，依然不是个小数目。

那个时候，姚少安是真心想挽留陈银秀两夫妻在浦市镇上发展，不要回磨刀岩村。他觉得那个地方交通不便，土地贫瘠，不好讨吃，没有发展前途。但陈银秀的丈夫杨正要执意回乡下，他觉得自己会耕田犁耙，侍弄庄稼，且习惯了在大山里自由自在的生活，如果留在姚家大院生活，有寄人篱下之感。得知杨正要的想法，考虑到他的实际情况，姚少安后来又让杨正要去跟自己的远房亲戚姚本森学做屠宰生意——杀牛。无奈，一心只想回乡下的杨正要心不在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得已，姚少安只得随了他。

问起姚少安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养女，嫁到浦市乡下？两兄弟告诉我，事情的缘由是这样的：他们的爷爷杨永银，忠厚老实、为人正派、勤俭持家，长年从磨刀岩村子担桐油、柴火、木炭卖到“姚恒森商号”，长此以往，姚少安对他非常的信任与关心。后来，姚少安得知杨永银的大儿子成年且还未娶媳妇，就与杨永银商量，把养女陈银秀许配给他的大儿子。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陈银秀就这样嫁给了杨正要。

据陈银秀给她的儿女们的讲述：大东家姚少安平易近人，待人接物，从不摆老爷的架子，对家里的佣人与长工从不打骂，即使大家做错了事，他总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循循告之，下不为例。吃饭时，他与大家共一张桌子，吃一样的饭菜，不搞特殊化，只是他嗜好酸菜，每次桌上必备一碗酸菜。此外，他对子女的管教特别严格，反感铺张浪费、大吃大喝，觉得那是败家的纨绔子弟所为。

在商业上，姚少安头脑灵活，经营有方，诚实守信，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懂得合作共赢，他名下的“姚恒森商号”在当年浦市最繁华的太平街与河街下湾一带的众多商号里，是品牌、实力与诚信的象征。泸溪县境内的浦市，八什坪、梁家潭、潭溪、洗溪、小章、白洋溪、兴隆场、合水、达岚等，也包括沅江对面辰溪球岔、板桥与田湾一带，大家的桐油与土特产，都愿意卖给“姚恒森商号”。桐油生意当年是商号的主要收入来源。

此外，他还非常的勤奋与敬业。由于产业巨大且从事多种经营，每天早上，姚家大院最早起来的人就是他，他除了要去浦市大码头安排船只，发货收货，与在店里早早等候的客人洽谈生意，还要安排家里人的工作，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只有他去外地出差时，家里的事情才由赵管家安排。在陈银秀的记忆中，她年长以后，姚少安经常吩咐她去岩门溪的碾房与沅江码头上的姚家油行，查看碾盘与油行是否正常运转。

关于民间流传“姚恒森商号”大东家姚少安，在灾荒之年不计成本，开仓赈灾，被人称为“姚菩萨”一事，据陈银秀后来告诫她的儿女们：此事并无半点浮夸与虚构，全是她亲眼所见且亲身参与其中。

当时浦市一带，包括附近的泸溪、辰溪、沅陵、麻阳，都遭遇特大旱灾。翌年，因粮食大面积绝收，且当时又处在动乱时期，国民政府根本无力救济，沅水流域一带四处都是逃荒要饭的灾民，许多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因饥饿倒下，再也没有爬起来……

姚少安看到这一人间悲剧，率先把自己的粮仓打开，在通向浦市的各条路口与码头，包括上庵、四方井、印家桥、唐家巷、犁头嘴、下湾等地，架起了几十口大铁锅，雇请人手，日夜不停地向灾民施粥。陈银秀当时就在四方井灾民点，负责烧水煮饭。

为了安抚人心，每次在灾棚巡查时，他让大家不要听信谣言，哄抢食物，并承诺与大家同舟共济，共克时艰：只要他姚少安有一口吃的，就不会让大家饿死。此外，他还对自己的手下提出要求，即给灾民发放的救命粥，不能清汤寡水，浓稠度“必须以能插得下一支竹筷为准”。

当时，浦市周边地区，包括沅江上游辰溪一带的灾民，在闻讯“姚恒森商号”的举动后，如潮水般涌来。据陈银秀对子女们讲，当时姚少安曾在家里说，高峰期曾聚集有四千多人，一天要用掉一千多斤大米。他家里粮仓的那点粮食根本不够折腾几天，非常时期，他连夜打电话通知常德的分商号，让掌柜的从洞庭湖平原购粮，然后通过沅江水运一船船运到浦市大码头。这种状况，直到浦市“通生”、新谷开镰上市方才停歇。而这件事情，他前后做了三年。自此，“姚菩萨”美名响彻江湖。

杨文达、杨文春两人还向我透露了不少姚少安的奇闻轶事，这些事情都是陈银秀生前亲口告诉他们的。

第一件，每到谷子成熟季节，姚少安会通知赵管家，安排八十个人去田间地头收谷子。当时，他们把这项工作叫“分谷”，即那些没有田产，租借姚家良田的农户，在谷子黄了之后，需要分一半谷子给姚家，权作租金。这时，姚少安会吩咐佣人，去租户田间收租，不能用畚箕从佃农的户桶正中央收取堂心谷，必须从户桶周边取。原来，姚少安体谅佃户生活不易，日子艰难，如果从户桶的正中央收取谷子，收取的堂心谷，都是粒粒饱满的上等谷，而从户桶周边收取，则会有不少瘪瘪的二等谷，甚至空秕谷。

第二件，每当稻谷青苗不黄时，浦市周边有些人，家里因天灾人祸急着用钱，他们会把自己的田产出售给街上一些大户人家。通常情况下，卖家把田产卖给对方后，则田里的稻谷收成，归属权也转移到买家一方。但姚少安不一样，别人把田产卖给他之后，他不乘人之危，还让对方把这一季稻谷收成拿回去。

第三件，他疾恶如仇，即使亲兄弟也不例外。当年，洗溪镇唐家寨有一石姓男子，挑着一百斤桐油来姚恒森油行出售。在商号大厅等待伙计验货之际，他烟瘾突发，这时又恰好看到厅里的柜台上放着一根水烟袋，于是就顺手拿了过来，并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丝，装满点燃，继而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然而，还没有等他抽上几口，水烟袋的主人姚稚安回来了。一向飞扬跋扈的姚稚安，看到一个乡巴佬动用自己的水烟袋，立马气不打一处来。他走上来，对着石姓男子，左右开弓，几巴掌下去，打得对方眼冒金星，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末了，还把人踢翻在地。然而这还没完，姚稚安还把对方油篓装的100斤桐油，倒在了天井里。此后，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对方立马把他的水烟袋，拿到沅江河中央洗干净。

石姓男子被吓得瑟瑟发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趁姚稚安临时有事外出之际，商号的赵管家告诉他，快去浦市大码头找大当家，只有大东家能帮他。在浦市大码头，姚少安听了石姓男子的话后，脸色铁青，当即放下手头的工作，陪着石姓男子返回油行。

姚少安先是让弟弟姚稚安给石姓男子赔礼道歉，并掏钱为对方疗伤，还让他赔对方桐油钱。做完这一切，姚少安对姚稚安一顿破口大骂，继而当着大家的面，拿起一把斧头把姚稚安的水烟袋砸了个稀巴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