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43-0003 湘西团结报社出版广告热线:8518919订阅热线:8518693






2025年05月31日

端午,山河入盏的乡愁

○ 成文耀

老屋门楣的艾草又抽了新芽。小时候,母亲总说端午的艾是通灵的,得在晨露未晞时采,叶片背面要凝着蛛网——那是天地织就的符咒。我蹲在田埂看她弯腰,粗布衣襟扫过稗草,惊起几只蓝翅豆娘,恍若三十多年前那个偷戴她香囊的少年。

箬叶是老家山上的绿信笺。父亲天不亮就进山,竹篓里盛着沾露的叶脉,叶缘锯齿还挂着夜露。母亲将糯米淘得发亮,像在给月光洗澡,红枣是去年霜降后晒的,甜里裹着山风的凛冽。包粽子时她不许我插手:“粽角要裹成虎爪,这样邪祟才不敢近身。”铁锅咕嘟着,水汽漫过窗棂,在土墙上晕染出流动的云纹。

现如今,年年在异乡超市买的速冻粽子,塑料包装硌得掌心发疼。解冻后的糯米像失了魂魄,红枣甜得发虚。忽然明白母亲活着时为何总说“机器包的粽子没有魂”——原来草木的灵性,全在指尖的温度里。

端午的露水是草木的私酿。天未亮透,我随母亲去后山采“百草霜”——其实不过是晨雾浸润的菖蒲、佩兰与车前草,她却说这是天地交融时凝的魂。竹篓渐渐沉了,露水顺着叶脉滴进颈窝,凉得人一激灵。母亲忽然哼起小调:“五月初五采百草,邪气病痛全赶跑。”声音撞在石壁上,碎成满坡的银铃。

回家将草药晾在竹匾里,看阳光穿透叶脉,在土墙上投下细密的网。我蹲在旁边,用狗尾巴草逗弄晾晒的艾草,忽然问:“这些草真的能治病吗?”母亲捏一片菖蒲叶放进我的掌心:“治不了感冒,但能治乡愁。”我咯咯笑着跑开,却不知有些药方,需用半生光阴来煎。

祖父的艾草灰是本无字天书。每年端午午后,他总要把晒干的艾草扎成小束,在青石板上烧成灰烬。灰烬里埋着晒干的橘皮、苍术与白芷,青烟袅袅升腾时,他便对着烟雾念念有词。我笑他迷信,他却说这是和土地神对暗号。

前几天整理旧物,在樟木箱底翻出个铁皮盒。掀开盒盖,积年的艾草灰还凝着淡青的香,盒底压着张泛黄的纸片,是祖父歪扭的字迹:“端午灰,辟邪邪,孙儿在外要平安。”忽然想起他烧艾草时,总把第一缕烟引向灶台——原来有些守护,从未离开过炊烟。

端午的盐蛋是时光腌的琥珀。母亲总在立夏就开始张罗,将鸭蛋裹上草木灰与黄泥,码进陶瓮,再浇上陈年的卤水(记得调制卤水的水都是冬天收集的雪融化而来的)。她说盐蛋要腌够七七四十九天,才能把日头的毒辣都收进壳里。我们总嫌等得心焦,她却笑:“好饭不怕晚,就像好日子,总要慢慢煨。”

今晨剥开盐蛋,蛋白凝成半透明的玉,蛋黄流着金红的油。女儿舔着指尖的咸香,忽然说:“这像不像太阳的眼泪?”我怔住,想起母亲腌蛋时,总把陶瓮放在老槐树下——原来有些滋味,是日月星辰共同酿就的。

老家的龙舟沉了三十多年了。那年我十四岁,趴在青石板上看男人们光着脊梁擂鼓。船头少年举着龙头,浪花溅湿他腰间的红绸带,像一尾游动的火。晌午的日头毒得很,女人们端着瓦罐送酸梅汤,笑声撞在河岸的芦苇丛里,惊起成片的白鹭。如今河床缩成细线,龙舟早成了博物馆的标本。但端午前夜,我仍能听见鼓点在血管里奔突——那是祖父的铜酒壶在梁上轻晃,是母亲包粽子时竹篾抽动的脆响,是父亲竹篓里箬叶相撞的窸窣。原来有些河流,从未干涸。

菖蒲是悬在门楣的青铜剑。父亲总在端午正午,将最长的菖蒲叶削成剑形,用红绳系在门环上。他说这是给家宅站岗的卫兵,蚊虫见了都要绕道。如今我住在钢筋森林里,仍会在阳台花盆插几枝菖蒲——虽然电梯间不会有五毒,但总觉得该给漂泊的魂灵留个归处。

昨夜暴雨,菖蒲叶在风中簌簌作响。恍惚看见祖父站在老屋檐下,手持艾草剑与风雨对峙。忽然懂得,所谓驱邪,不过是平凡人对抗无常的仪式;所谓守望,不过是把草木的魂魄炼成铠甲,护住心底那点不肯熄灭的火。

暮色漫过城市时,女儿在阳台用彩纸折龙舟。她说要把全班同学的名字都写上去,这样大家就不会走散。我望着她认真的侧脸,忽然想起三十多年前,自己也是这般虔诚地往香囊里塞愿望。

晚风送来不知谁家煮粽子的香气,混着楼下艾草浴的草药香。女儿忽然说:“爸爸,端午是不是像个大口袋,把所有好东西都装进去了?”我点头,看她把折好的龙舟放进玻璃罐,又撒了把去年晒的干艾叶。原来有些传承,不必刻意教授——当草木的魂魄渗进呼吸,当节令的密码刻进掌纹,我们便成了山河的续章。

今夜无月,但满城灯火都成了悬在空中的河灯。像以前一样,给母亲打视频电话,想听听手机里传来剥盐蛋的脆响。想听她说新腌的蛋咸淡正好,又说门楣的艾草要等雨水泡过三遭才灵验。我望着阳台上随夜风摇晃的菖蒲,突然反应过来,母亲已离世一年多了;也忽然明白,端午也从来不是怀旧的节日,而是草木与人间签订的契约——当艾草香漫过钢筋,当粽叶绿染透霓虹,我们便在与时光的对饮中,完成了对故乡的永恒认领。

--> 2025-05-31 1 1 团结报 content_160520.html 1 端午,山河入盏的乡愁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