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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6月06日

第二次高考

○ 子 安

图书馆的旧书区总浮着细小的尘絮,在斜射的日光里游成银河。我合上泛黄的《机械制图》,忽然发现扉页夹着片枯黄的槐叶,叶脉里蜿蜒的纹路像极了当年父亲钢笔尖在草稿纸上犁出的沟壑。

九九年的蝉鸣比往年更聒噪些。我把高考成绩单卷成筒塞进裤袋,骑着二八杠自行车冲进镇西的纱厂。父亲正趴在更衣室的长条凳上午休,蓝工装后背结着盐霜,手边饭盒里躺着半块发硬的葱油饼。我掏出皱巴巴的成绩单,他翻身坐起时铁凳腿蹭过水泥地,尖锐的声响惊飞了窗外偷食的麻雀。

复读班设在我原来读高三班级的楼上,四十张杉木桌挨得能听见彼此的鼻息。我的座位正对西窗,走廊外的铁皮棚顶漏下的光斑在三角函数题集上爬行,像极了父亲车间里那些永不停歇的传送带。前桌的胖子总在课间摸出玻璃弹珠,圆润的撞击声在立体几何图形间弹跳,有次滚到我脚边,拾起时发现里面嵌着朵褪色的塑料花。

父亲开始给我送夜宵。搪瓷缸装着熬出米油的青菜粥,盖子上总压着两颗卤蛋,蛋白纹路像他掌心的裂口。有回我来得早了,看见他蹲在粮站后门的槐树下啃冷馒头,月光把他佝偻的影子钉在斑驳的砖墙上,那影子突然剧烈颤抖——原来是父亲在就着北风吞咽止咳药片。

三模前夜暴雨冲垮了镇外的石桥。父亲把自行车扛在肩头蹚水过河,裤管卷到膝盖上方,露出青筋暴起的小腿。装模拟卷的塑料袋系在车把手上,他像捧着供品似的擎在胸前,浑浊的河水漫过腰际时,忽然扭头冲我喊:“抓紧后座!”那声音穿透雨幕,让我想起他年轻时在船厂抡铁锤的号子。

最后半个月的晚自习总飘着槐花香。父亲不知从哪找来台破风扇,铁罩子里缠着褪色的红布条,转动时发出老牛反刍般的声响。有次我解不开物理题摔了铅笔,他默默捡起断成两截的笔杆,用车床废料打了枚铜制笔帽。那抹沉甸甸的冰凉裹住铅笔头时,我忽然看清他拇指上陈年的烫伤疤,形状恰似我们反复演算的抛物线。

再进考场那日,槐树已结出弯刀状的青荚。监考老师敲我桌面提醒擦汗,我才发觉攥着父亲给的镀铬钢笔早已汗湿。写作文时突然记起某个燠热的午后,他指着村里公告栏里我的月考成绩单,用改锥在水泥墙划出歪斜的刻度线:“你看,比上次又高了两指宽。”

放榜时我特意穿了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邮递员的绿色单车还没拐进巷口,父亲已经攥着改锥冲出家门——他总说改锥能撬开所有顽固的铆钉。撕开信封时干槐叶簌簌掉落,他忽然转身去灶台添柴,火光把佝偻的背脊映成跳动的钢板。直到听见我哑着嗓子喊“过线了”,铁钳般的手掌才重重落在我肩头,震落梁上积蓄了二十年的尘灰。

此刻我在单位实验室擦拭量杯,窗外飘进的槐花沾在烧杯沿上。记得上大学时,导师说过,这种花汁含天然粘合剂,我忽然想起父亲当年补车胎用的树胶,想起他总把钢笔和扳手并排插在工具袋里,想起老家阁楼漏雨的夜里,他用搪瓷缸接水时说“这滴答声多像秒表”。

手机在实验服里震动,是老家表弟发来的照片:老粮站改成了图书馆,父亲站在当年我们躲雨的槐树下,蓝工装换成了灰夹克,手里举着我寄回的镀铬钢笔。照片角落露出半截黑板,粉笔字写着“老年大学兴趣班”,墨绿的字迹与二十年前复读班墙上的标语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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