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凯频
李家冲,就在寨子对面。我们说的冲,是两山间狭长的有坡度的田地。李家冲长近一里,一条光溜溜的石板路,从冲边切过,下到白泥江,过观芷潭跳岩,通往白泥江对岸。和葵花冲、榆树垴、枹木寨不一样,李家冲是黄土,土层深厚,不含砂,特别有粘性。因为这黄土,冲里足足热闹了三年。
请瓦匠到寨子里做瓦烧瓦,既是民俗,也是传统。瓦匠作为民间的手艺人,极像草原上追逐水草的牧民,游走在山乡里,哪里需要,便在哪里安身。
收完稻谷,碑林伯请来一个瓦匠师傅,在村前山后转了好几个地方,认为李家冲最合适,泥土好,离村近,大路边当道。师傅看上冲里那丘塘田,里坎下有一眼雷公井,春夏里水旺,冬天里水细如丝,却不断流,汲水方便。
开春后,碑林伯安排好春耕,开始张罗烧瓦。自瓦匠看过后,井水田便挖开了月口,掏沟引流,不再蓄水。过了九九,尽是艳阳天。全队发动,搭瓦棚子,男人们刨土平地,砍树搭架。妇女们到趟马坳割茅草,那里的偏坡上没有树木,全是茂盛的黄茅草,用竹竿、葛藤扎成茅扇。
搭瓦棚不是很费事,不需要特别的技术。中间立几根中柱,两边对应立矮柱,用横梁固定成框架,顶上架上“人”字梁,不需开卯榫,用马钉铆定。在“人”字梁上搭密密的桁条,然后把一扇扇茅扇绑在桁条上。从最下面铺起,依次覆盖,形成雨面。茅草上面压一些木条竹竿,完全能够遮风挡雨。
搭好瓦棚,砌好炉灶,做好行床,碑林伯接来了瓦匠,瓦匠婆娘和儿子。大伙一起帮忙搬摆物器,三两件简单的家具,平常的锅碗瓢盆,更多的是各样奇巧的工具。瓦匠姓傅,三十大几岁,麻阳兰里人。据说那里瓦匠很多,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瓦,分布在方圆百十里的苗山侗岭谋生。
那天,碑林伯作了一个让人欢喜的决定,在新建的瓦棚里打牙祭。安排天和叔到大队先开证明,走十二里路到公社食品站,称了10斤猪腰窝肉,5斤烧腊肉,打了10斤红薯片烧酒。满婆用工分抵黄豆,打了一桌豆腐,煮了三升老黄豆,和在猪肉里焖了一大锅。队上每户当家的男人都参加,庆祝瓦棚子落成,欢迎瓦匠一屋人到来,愿烧瓦开张顺当,旺像。
瓦棚里布置停当,一架可以旋转的操作平台,一把小木搪板,两种型号的瓦筒,一根长长的钢插钎。插钎前端整成尖头,类似梭镖,后端扭成圆圈,作为手柄。几把“弓”,专门割泥的。木柄两头用榫卯连接两个支架,或用一段木条压弯,两头末端以细钢丝绷紧锁定,如同射箭的弓弦。弓有三个型号,各有用场。大弓,用于从泥凼里切割大块瓦泥;小弓,削切小泥块,用于割补整形;划弓形状最特别,有固定宽度的比值,用于划取均匀厚度的泥片……这些奇巧的名堂,与水碾、水磨、油榨有着不同的趣味,一段时间里,勾连我很多的心思。
瓦匠和队里是合约关系,练泥,打窑,装窑,烧窑,挑窑田水,取瓦,需要队里安排人力配合,一切在友好中相互照应。生活方面也有特别关顾,柴火到集体的封山林砍伐,瓦棚边专门划出两分菜地用于种菜。一屋安顿好后,按程序铺排活路。
开始练泥,在傅师傅的指画下,大人们在田里划一个圆圈,直径在一丈左右,刨去干枯的禾兜和表层杂草,挖出生土,整碎,泼洒相当的水,浸泡透。牵来一头大水牛,一个人用牛绹牵着,在泥凼里转圈,将湿土反复踩踏。水牛体重力大,腿粗蹄宽,比黄牛好。师傅告诉大家,练泥工序很关键,好泥才能出好瓦。他亲自把守,过程很细致,很严格。牛踩练后,把柴刀装上长柄,用刀背依次细细密密砍劈,防止泥中有生土颗粒。横砍后再竖砍。然后挖翻,把底层的泥翻过来,继续用牛踩练,再砍劈。越练到后来,泥巴越黏稠,牛拔腿变得困难,想偷懒,每次取巧踩在原来的脚坑。傅师傅穿插其中,不断用小弓割高填坑。牵牛绳的人不断调转方向,顺转逆转,引导牛踩在新位置。最后,缩短牛绹,或直接牵着牛鼻拴,准确控制,确保凼里泥巴精练均匀。途中遇上牛拉屎,马上吆喝停下,用铲锄把牛粪铲干净,不留丝毫。牛粪中含有草,制成瓦坯,烧过后会有空洞或缝隙,导致漏雨。
泥练好后,大人们用大弓一头插进泥巴中旋转,提起,割成泥块,一块一块扛进瓦棚,堆在一起。这当儿,我们开始混入其中,帮忙搬瓦泥。即便是好玩,只要不碍事,大人们会有意割下小块,分给我们扛。我们之所以卖力,是为了最后争抢泥凼的“边角废料”。各人分得一小坨泥巴,围在路边那块最大最光的石板上,玩泥巴,甩泥炮,比谁炸裂的洞最大,洞口小的用泥巴填补大的洞口。
从搭瓦棚那天起,瓦棚便成了孩童们的乐园。出门在外的工匠靠手艺讨吃,大都友善,和气。或许照顾大人面子,或是天生欢喜孩子,我们时常闹翻天,只要不妨碍做工和打烂瓦坯,傅师傅和师傅婆娘总是笑盈盈的。
瓦匠儿子叫傅长久,比我们大三四岁,正是读书的年纪,整天跟着父母亲做瓦。队里已给他衔接好,到大队学校读初小,或到林寨学校读高年级,长久不愿意。瓦匠夫妇对长久很娇惯,也不强迫,任由着长久的性子。长久喊爹叫娘很贴心,又恭敬,又随意,听起来舒服。后来听大人们说,瓦匠夫妇没有生育,长久原本是瓦匠大哥的儿子,是傅师傅抱养过来,续香火的。
我们常来,大概正好迎合了长久的玩性,大家都快乐。三两天下来,长久能叫出我们所有人的混名。因为长久,我们更加好玩,知道做瓦的许多技巧,更重要的是他乐意教我们做瓦,让我们试手。我们争抢着帮忙干活,提瓦筒,取瓦筒,上瓦衣,拍瓦坯……突然下行雨,我们大家一起帮忙抱来稻草,分散覆盖在瓦坯上,防止被雨水淋垮。行雨过后,又一起撸去稻草,继续晾晒。我们帮着做事,他父母竟能完全放心,越加亲和。
冬天夜长,阿婆睡觉脚冷,父亲请求傅师傅给阿婆做一个“暖脚砖”。傅师傅满口答应,专门选了一块整泥,揉搓成两头圆的圆柱泥坯,水刷溜光,很规整。长久抓来一坨泥巴,悄悄对我说,要我按照自己的思想,随便揉捏成青蛙,蛇,鱼,碗,球,都行,他负责帮装进窑烧好。我当然高兴,可我不会做,凑凑巴巴做了一个小泥人和一只小鱼儿。
半年后,做好的瓦坯差不多有三四窑了,傅师傅一边等瓦坯干透,一边开始打窑,安排大人们筑窑砖。窑砖用生土装进专用木模里,用锤子筑紧,拆掉木模,做成统一尺寸的土砖。土砖先砌窑壁和三个烟眼,上部用拱的原理,逐渐缩小,直到顶部留下天平眼。装窑时,用土砖垫底架空,上部重叠堆码瓦坯,留出火路。长久没有忘记,把我的小泥人和小鱼儿装在垫窑砖的空隙里。傅师傅最后一个从天平眼爬出来,用窑砖封了天平眼,盖满土筑紧,心里总算踏实。
瓦窑生火时,傅师傅在窑门前摆上刀头,豆腐,糖果,酌上酒,然后焚香烧纸,口中念念有词,祭祀师傅,一副虔诚的样子。作罢,点火,然后大人们接着加柴,把火烧得旺旺的。三缕白烟慢慢从三孔烟眼涌出,随着风向,消散在蓝蓝的天空里,或融进飘飞的云雾中。
接下来的日子,看大人们轮班加柴烧火,看傅师傅观察烟眼的烟色、窑内瓦坯的颜色,看最后阶段打回火,看傅师傅闭火封窑,看大人们挑窑田水,看傅师傅封烟眼后拿那根钢钎插进窑体,均匀地放窑田水。我心里老惦记着那个小泥人和小鱼儿,猜想它们会被烧成什么样子。
长久告诉我,瓦匠最难学的是观火色和放窑田水。三天一夜七个火,窑内达到几千度,瓦坯已经被烧透,放水冷却后变成钢性。把握火候最难,温度不到,还是土性,没有钢性和硬度,是废品。烧得过火,瓦坯融化,成为钢瓦,走样变形,互相粘连,也是废品。不放窑田水焖蒸浸染,瓦会是红色,不好看。水放不够,瓦坯中间是红色,成为“糖心瓦”,也不行。
出窑那天,我早早地等待师傅开窑,窑门一打开,傅师傅先取出我阿婆的“暖脚砖”,送给父亲。我挤进去找到小泥人和小鱼儿,它们静静地待在原处,黄泥色变成了青灰色,旁边积了一层黏黏的草木灰,拿在手上还是温暖的。这两件稀罕物,成为我在玩伴中炫耀的本钱,让我骄傲了至少半年。
傅师傅一家在李家冲做瓦烧瓦三年,我们在那里快乐了三年。
我们与长久的相处终究不能长久,三年合约期满,结了工钱,傅瓦匠一家离开了,照例是大家帮搬运家具器物。这次我也参加了,帮搬运一些小物件。不知道他们一家去了哪里,回了老家?去了其他的某个村寨?不得而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