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盛斌
我的童年,似乎一直是在睡梦中浸泡长大的。
那时,耳朵、手、脚于幼小的我而言,仿若全身多余的部件。后来我才发觉,每当我沉沉睡去,它们竟比我睡得还要酣实,如同被反复摩挲过无数次的石头,始终沉默不语,全然未发挥出天生用来警觉与助力的作用。
究竟是谁让我的童年这般嗜睡?或许酣睡真能让人忘却那些本可忘却的过往——被黄蜂蜇咬的钻心疼痛,柴刀留下的蜿蜒疤痕,被炊烟熏染的麻雀翅影;还有赶着牛儿归家时,夕阳咬住竹鞭迟迟不肯松口的执拗模样。
我沉睡时,总爱做梦,尤其是夜里的梦,比夜色更浓郁,比时光更绵长。若将这些梦境陈列在记忆的回廊,想必会是一幅幅震撼心灵的画卷。
甚至在以煤油、松膏为燃料的灯火尚未燃尽,围坐在柴火旁、摇着蒲扇讲述的故事还未结束时,我的梦便迫不及待地从铺着纱帐草席的木床上游离而出,恰似大人们在栽田、割禾、担粪、犁地、剁猪草等繁重劳作后,疲惫的呵欠。可这些生活的辛劳,于我而言,仿若隔着一层朦胧的纱。
于是,我的梦在夜色中渐渐清晰、透明,直至拥有神奇的力量——能让黑暗化为白昼,让坚硬变得柔软,让整个肉身化作眼睛,看清夜中的一切,尤其是沉睡中的老屋。
梦,究竟是人醒着时的另一种姿态,还是人活着的另一种形式?直到如今,我依然未能寻得确切答案。
梦中的我,眼睛时而如月亮般皎洁,时而似星星般明亮,一眨不眨地悬于空中,俯瞰着老屋所在的村寨。偶尔飘过的云霭,像柔软的抹布,轻轻拭去我内心的黯淡。
此刻,房子陷入了沉睡,睡得那样彻底。它似乎全然忘记,曾有个孩子走出它温暖的怀抱,在如白昼般的黑夜里肆意玩耍。
在夜空俯瞰,这栋被我唤作家的老屋,四平八稳地静卧在湘西山寨的一处湾里。漆黑的夜幕如同厚厚的被子,温柔地覆在它身上;坚实的大地好似宽大的床枋,稳稳地垫在它背脊之下。一片片灰瓦,如鱼鳞般密密覆盖在屋顶,寂静无声,不再思索世间繁杂。那些年岁比大人还要久远数倍的木柱与壁板,恰似房子的脊骨与胸肌,连活跃的细胞仿佛都在此刻停止了运动。
至于那小巧如指甲的石墩、铺开似衣服的晒簟、形状像鞋子的木槽、檐角若帽檐的门楣,也都随着主人一同沉入梦乡。规整的老房子宛如熟睡的大人,歪斜的老房子好似安睡的孩童。而我,曾睡在正屋旁的偏厦里,被醒着的梦牵引着,从屋内走出,来到老屋不远处的上空,化身专注凝望老屋的孩子。
看着老房子熟睡的模样,我满心不忍,生怕远处突然刮来的风将它们惊扰。我多希望能将风化作手中的叶子,随意掌控;也甘愿把夜虫的鸣叫,谱成一首首轻柔的催眠曲,陪伴老房子安然入眠。至于那些爱在夜里活动的猫、老鼠、虫子,甚至狗、猪翻身的声响,都变得无足轻重。正是它们与老屋一同,将山里的夜晚装点得如同熄灭的灶火般静谧。
老屋沉沉入睡,而未眠的我,始终如童年时那般,静静打量着它。与老屋倾心长谈的梦,仍在上空轻盈飞舞,毫无倦意。
我渐渐懂得,老屋唯有在沉睡时,才尽显苍老岁月赋予的成熟、沉稳与恬静。这是我童年成长路上收获的别样“粮食”,是光阴赠予却永不被光阴带走的珍贵馈赠。
村寨里的其他老屋,有的紧紧相依,有的零星散落;有的彼此挨着肩膀,有的相互靠着脚踝,高低错落,错落有致。整个院子仿若一户大家,床铺依地形随意摆放。风水,本就是顺应自然的文化,住得舒适,才是生活最大的道理。
我一边静静观赏,一边默默思索,不自觉地轻抚月亮的衣袂,摆弄星星的裙摆。庆幸自己能在这样美好的夏夜,于梦中来到老屋上空,再次目睹它熟悉的面容,享受这清凉惬意的时光。临近天亮,我才在梦的牵引下,回到老屋的床上,沉沉睡去。
这样的夜晚,恰似白天的延续,是最易让梦自由驰骋的时刻,故而大多不会下雨或落雪。一旦遇上风雨或飘雪,我梦中的童年虽会被雨水打湿、被雪花融化,但我仍会住进晶莹的雨珠或细小的雪粒里,借着闪电的光芒、雪花的反光,将沉睡的老屋,看得真真切切。
那时,有一棵名叫禾梨的老树,始终矗立在我童年的每个日子里,静静守在老屋身旁。唯有在夜间,它仿佛褪去树的模样,化作一个真实的人,一个愿与我借着自由的风倾诉心声、用枝叶的摆动交流情感的挚友。它用花开花谢,记录着一个人的童年;也用果实的丰收与歉收,见证着一座老屋的岁月变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