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 晋
每当我回望来时路,总会想起那个藏在保靖长潭河乡褶皱里的故乡——接福寨。这里的山丘最高不过四百米,却像温柔臂弯,将“Y”字形的村寨轻轻环抱。水田如明镜般倒映着天空,从溪畔层层叠叠铺展至半山腰,百余户人家就散落在这翠绿的阶梯上。不同于周边单姓为主的土家寨子,这里黄、谢、樊等数十个姓氏和谐杂居,宛如山脉间色彩斑斓的补丁。同治十年(1871年)的《保靖县志》中,它还被称作“折乎”,岁月流转,古老的名字里藏着绵延的乡愁与故事。
曾祖父是寨子里少见的识字人,青布长衫和旱烟斗是他的标志。记忆中的他总爱躺在老树下的竹椅上,让阳光透过烟叶的雾霭,在脸上织出明暗交错的网。“接福寨的每块石头都有故事。”他常常这样说,然后用烟杆指点着远处的山梁,讲远腾坡上的“迷魂鬼”会用花香引迷路的孩子,讲后山的溶洞里藏着能预言的石妖……最让我们着迷的,是他说炸泽坡里潜伏着一条巨蛇,粗如柱头,鳞片能映出人的前世今生。这些带着草木气息的传说,像一颗颗种子,在我幼小心灵里埋下对未知的好奇。
更让我难忘的,是他柜子里的那本《康熙字典》。油印的纸页早已泛黄卷曲,却总在某个午后被郑重地捧出。曾祖父会蹲在院子里的大石板上,用烧剩的木炭棍当笔,教我们辨认“山”“水”“人”这些最基本的汉字。“看这‘山’字,三竖一横,像不像寨后的三叠峰?”他的炭笔在石板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写‘水’字要勾连,就像咱们的小溪,断不得。”字写得好的孩子能得到一块水果糖,于是我们总是铆足了劲,让歪歪扭扭的字迹在石板上盛开。记得有次我把“人”字写得东倒西歪,曾祖父笑着用炭灰在我鼻尖点了个黑点:“人要站得直,字也要有骨头。”那时的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只记得舔着糖时,炭灰混着甜味在舌尖化开,成了童年最独特的味觉记忆。
记得小时候患病那时,身体像被抽去了筋骨,只能趴在半人高的土墙上,看小伙伴们在门口上追逐。祖父便成了我的双腿,他的肩膀是我看世界的瞭望台。他常驮着我走过“太极水”,去寨口的铺子买红糖块,沿途给我讲他当兵的故事:怎么被抓去当壮丁,在桃源如何借用水缸逃生,解放大西南时见过的土匪;还有河南屯田时,麦田里的风如何把军号声吹得很远很远。更多时候,他讲的是哪吒闹海的风火轮,杨家将的金刀银枪,讲到激烈处,会突然加快脚步,让我误以为正骑在马上驰骋。
我和祖父住在粮仓里,除了他练习书法的桌子,一张木床占据了几乎全部空间。木板墙被岁月啃出无数孔洞,每逢雨天,雨点就会从缝里漏进来,在稻草上砸出细碎的坑。三年级那个闷热的午后,我趴在床上看黄蜂从墙洞钻进钻出,突然想起祖父说过“钱藏在竹垫下”。于是我掀开被子,在稻草里摸索,没摸到一枚纸币,却触到一本硬壳书——《封神演义》。封面的哪吒画像已模糊不清,我嫌恶地扔到地上,不料书页翻开,露出“混沌初分,天开地辟”八个字,像一道光劈开了粮仓的昏暗。
我至今记得读第一页时的震撼。姜子牙在渭水垂钓,鱼钩离水面三尺,这个画面与村口老渔翁的身影重叠;苏妲己的狐尾在文字间摇曳,比曾祖父讲的狐仙更鲜活。当读到比干剖心时,我攥紧了床单,仿佛能听见书页里的叹息。窗外的蝉鸣突然消失,整个世界只剩下稻草的霉味与油墨香交织。不知过了多久,祖父推门进来,看见我捧着书发呆,竹垫上散落着几页被翻皱的纸,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往我手里塞了块糖。
这本《封神演义》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走向。午休时,教室角落围满了听故事的同学,我学着曾祖父讲故事的腔调,把姜子牙封神、武王伐纣的情节拆成小段,用最生动的语言讲述。为了换一口冰棍,我甚至会故意在关键处卖关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明日分解。”那些日子,我的书包里总装着皱巴巴的糖纸,那是同学们的“听课费”。(后来,祖父给我买了一套连环画《封神演义》)
记得全学区四年级的作文比赛,题目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当别的同学无从下笔时,我却写下曾祖父的《康熙字典》,祖父的水壶,还有《封神演义》里“朝歌城的月光”。“妈妈说,比干的忠肝化成了寨后的青山,哪吒的火尖枪长成了田间的稻穗。”我在结尾这样写道。记得彭老师宣布我获得了全区四年级作文比赛第一名时,我高兴得心脏只差跳出喉咙。
初中时,我开始偷偷写小说。在煤油灯下,我把某个同学变成隐世高手,学校成了武林秘境,教室成了擂台比武。这些文字在同学间传阅,甚至传到了班主任那里。
高中时,我和伙伴们在保靖民族中学创办了“酉水文学社”。还趁周末晚自习去各个学校卖报……
人生并非一帆风顺,后来的我一度远离了写作。从教以后,每当夜深人静,我翻开书页,总能在文字里找到慰藉,找到力量……
当上校长之后,书页间的墨香悄然化作了治校育人的实践力量。在龙溪学区的八年,我带着老师们从教育典籍中寻找灵感,片区教师轮岗交流盘活了教学资源,“彩虹乐园” 与 “彩虹农场” 成了留守儿童心中温暖的家。调任迁陵小学,面对重重困境,在三百年校史里探寻破局之法,以 “温暖、快乐、文化、质量” 为办学理念,校史馆的老物件诉说着岁月故事,亲手撰写的校联传递着文化底蕴。“崇文讲堂”上,我与家长分享书籍里、生活中的育儿经验;课堂中,我和老师们共同钻研教学之道。四大课程体系如同破土的春笋,承载着孩子们成长的希望……
“书不是死的,是活在人心里的。”在这个被电子屏幕占据的时代,那些在稻草堆里读《封神演义》的日子,那些用文字交换糖果的时光,早已成为我生命的根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