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启军
(接上期)
八
好几年前,我的头上就开始长出些许白发,我知道这是一个人开始走向衰老的表现,但我不清楚我的感觉是否也因此变得迟钝了。对于老皮的死,我事前的确没有一点预感,根本想象不到活生生的老皮就那样一下子死掉了。在此之前,我们还三天两头地在一起,喝茶,聊天,看碟子,开一些不正经的玩笑,虽然偶尔也说及生死的话题。就在他临去的当天中午,我和另外两个朋友还在他家喝了一顿啤酒。喝着酒,老皮还在说笑话,我记得其中一个被他称之为“炉中转火”,还戏称一个朋友为“博士”。举杯间,我们也只是潦草地预祝了一下他顺利评上副教授。那会儿有什么征兆?没有。
然后是那个下午。电话打过来之前,我一直躺在沙发上懒懒地读一本书,其实对我来说那样的时刻也是不多的。我已经读完了书的最后几页,合起来的书压在我的肚子上,我的双手枕在脑后,眼睛是闭着的,有些睡意蒙眬。实际上我的思绪杂乱而跳跃,不为别的,就因为那是一本难懂的书。我记得书中以荒诞的手法写了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经历了几个世纪的人,而揭示的哲理却相互矛盾,一忽儿说延长人们的寿命就是延长他们的痛苦,增加他们死亡的次数,一忽儿又说人是不死的。又有一个黑人,为了复仇浪迹天涯,七年之后他在路边一家酒馆里弹着吉他等着他的仇人骑马到来,然后两人走到落日映照着的南美大草原的深处去决斗。那当儿我看见两把匕首在飞舞,同时还看见一个有些模糊的人影,也不知是谁,骑着一匹快马朝那两个决斗的人飞奔而去。而这时,电话响了,传来了老皮猝死的消息。
有人说,一个人是所有人和所有事物的一部分。那么老皮呢?
老皮的最后几年一直很忙,或可以说是他一生中最劳碌的。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他就像一匹不堪重负的马,瞪着眼,浑身汗湿,将一根脖子伸得老长往坡上爬,爬着爬着却颓然倒地。
那时老皮又结了婚,还生了个女儿。我一直认为从老皮结婚生子开始,他的精神状态明显地好了起来,已很难再见过去那种颓废的身影。他振作,而且忙碌,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过度的亢奋。还是他初结婚那阵,顺便说一下,他再婚的妻子同样非常年轻,而且漂亮。我记得我曾就此同他说过笑话,我说老皮,你发现自己的问题没有,你总是改不了老牛吃嫩草,得当心身体,省着点啊。他听着大笑不已。那阵子老皮的确有点疯狂,像要赶本似的,一有机会就把自己和年轻的妻子关在家里,三天两天地不肯开门。他后来供认,他躲在家里完全以一种纯自然乃至原始的状态生活,他说他想体验一下,基本上不穿衣服,就那么一丝不挂赤身裸体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又说那样的感觉真好,自由自在,彻底地放松,还笑着劝我也来试一试。我想我理解老皮,想着老皮以前在街上的表现,以为老皮虽有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之嫌,说到底事情并没有什么区别。
老皮的忙碌,一方面显然是增丁添口迫使他不得不很快地回到油盐柴米的现实中来。老皮有了宝贝女儿,妻于又下岗没有工作。同时多年来他一直供养着住在老家乡下的父亲,还得接济上中学的侄子的学费。过去老皮日子过得也不宽松,但他不以为意,但现在不同了,他不愿亏待他的女儿。老皮疼爱他的女儿,真疼,我只能说我没见过第二个像他那样疼女儿的父亲。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老皮总担心不能将女儿养大,他曾不止一次对我说,如果他能卖自己就好了,卖个十万八万也好,那样女儿也就有个基本的生活保证了。我当时听着心酸,因为大家都过得不怎么好,而又都是做父亲的人。老皮那样说,当然并不是真的卖自己,而且也卖不掉,可一个普通大学教师的工资实难应付多方开支,老皮没别的法子,便在小城里四处兼课。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