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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6月27日

洞 眼 之 下

○尚 勇

家乡老屋后山,有一个偌大的山洞。洞口圆小,每逢春日,就像一只青灰色的花瓶,插满了各色的山花草和新展的绿枝叶,掩映在无边的春光里。秋冬时节,枝叶飘零,山洞就是一只睁开的眼,深邃的眼眸洞察着故乡的变迁与岁月沉浮。

红岩溪,端居在洗车河上游,自是富庶繁华之地。新中国成立前,湘西匪患深重,战乱连绵,凭借洞穴避匪避乱、保命保财,是先祖们的不二选择。老屋后的这个山洞,距离集镇不过二三里地,地势险要,内洞幽深纳广,洞口隐蔽狭小,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平日里,乡邻们把粮食藏贮于洞穴,轮流值守,照常耕种渔猎,商贸往来;非常时期,举家迁入洞穴,坚壁清野,周旋抵抗,只待事情转圜。一九三五年春末夏初,贺胡子带着队伍也到过红岩溪“扩红”,不少人户都躲在山洞里不敢“冒花”。我太太(曾祖父)是守洞的神炮手,在洞口守了几天,见街上好几天没有动静,就倒挎着一条枪,下山一探虚实。那是一个血色的黄昏,太太走出山洞,头缠着一条土家青丝帕,沿着那条开满山花的崎岖小路走了出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那年,公公刚满十七岁,过早地担负起了生活的重担。

岁月翻篇,就在我七岁那年,家里遭了变故,老木屋被充公。举家搬出了集镇,刚好在山洞下方一箭之地开辟了屋场,竖起了一栋茅草房。虽说是远离闹市,单家独存,因为自有兄妹五人,有山洞山林和黄狗为伴,不但没有丝毫的孤寂和落寞,反而找到了新的伙伴和乐趣,获得了更为广阔的视野和生存空间。房前屋后,随便铲除杂草青苔,就是一畦菜地;随手撒下几粒种子,没几天就有惊喜和回报。在那物质匮乏的岁月里,贡献最大的无疑是南瓜和冬瓜。春天里的一棵瓜苗,初夏时节就长出几丈长的藤蔓,有的盘在土里,有的缠在树上,还有的爬上了金黄的茅檐。瓜叶绿莹莹的,毛茸茸的,就是长在杂草里,依然强势。南瓜花开了,金黄大气;冬瓜花开了,小巧多瓣。常有瓢虫、蚂蚁和大黄蜂光临为之授粉,嗡嗡嗡地响成一片。我们常把无果的南瓜花和嫩叶采来做菜,用米汤一煮,便是佳肴。在和煦的阳光下,花一茬茬地开,瓜一茬茬地结。到了秋天开学的时候,老屋的床下、天楼上、砂缸里全是瓜。从它们开花挂果的那天起,就看在我们眼里,长在我们心里,一天天看它长大、变色,盘算着下手的时机……记得有一回,我偷了地里的一柄葵花,带着花冠的那种。吃完了,满口清香,犹未尽兴,又把花盘当帽子戴了一回。结果,头发黏到了一起,糗大了。

在一个炎热的夏日,我带着黄狗,闯进了山洞。其实,洞是有名字的。至今我都想不通,这么古旧的一个洞,怎么会有“人民洞”这样政治化的名称?刚一进洞,是猝不及防的黑暗和清凉,还有滴滴答答的水声。渐渐地,眼睛恢复了视力。洞顶的钟乳石像两个巨大的灯笼,有水滴落下,下有一个硕大的石臼承接着,满盈盈地溅着水花,清凉悠远的水滴声,穿越着漫漶久远的时光。外洞阔大平坦,两侧各有石台石床;洞壁残留着浓浓的烟火气息,脚下多有陶片砖瓦之类;内洞一团漆黑,深不可测。黄狗汪汪地叫着,山洞里到处是嗡嗡的回声。第一次,我有些仓皇地从洞里逃了出来。

后来,年岁渐长,“人民洞”成了我们探险的乐园。我经常邀约要好的同学,腰缠绳索打着火把,进到内洞,“考察”熬硝池,探寻地下阴河,聆听娃娃鱼的天籁之音。

洞眼之内,是我的“王国”;洞眼之下,就是我的家。

随着土地承包下户,加上一年年的修葺,茅草房变回了殷实的木瓦房。父亲更觉欣逢盛世,一心想做一个发家致富的带头人。因为当时红岩溪铅锌矿业十分红火,父亲招来外地矿老板,向外运销矿石,挣了平生“第一桶金”。父亲从心里把那位姓陈的矿老板当做生命中的贵人,异姓亲兄弟。

当他接到“陈兄弟”电报,知道急需一车皮矿石,而资金暂时周转不过来时,父亲拿出了全部的积蓄,冒雨组织了一车皮货发了过去。父亲在这场冰凉阴晦的雨后病倒了,他的异姓亲兄弟也在人间“蒸发”了……

沉沦了一段日子,父亲又拿起了锄头,向土地攫取财富。有一天,他啪啪啪地从后山上跑回了家,嘴里叫着“快看!快看!!”他摊开泥糊糊的手掌,露出了一块锃亮的铅锌矿石。我从父亲的目光里看到了雄心和贪婪。

从此后,后山上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铁锤声、钢钎声,不时还传来隆隆的炮声。烈日下,父亲挥舞着十二磅铁锤,梭状的腱子肉汗水淋漓,闪烁着古铜色的光泽。抡锤时,父亲借了石头的反弹力,伸直右臂,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尽管父亲的铁锤抡得非常有范,解炮也放得颇具章法,两个月下来,渣土堆成了小山,石头砌成了长城,可是仍然没有找到矿脉。倔强的父亲终于停了下来,承认这就是一个“鸡窝矿”,那几百斤的优质矿石是个美丽的“陷阱”,炸药雷管砸进去了不少。

窘迫的生活源自那堆长城似的石头,也由那堆长城似的石头得到转圜和化解。当时小镇上基建规模大,岩场少。父亲承建了一方堡坎,为石头找到了出路。

暑假里,我们兄弟仨每天都是在父亲的催促声中醒来,踏着露水上工。身上穿着厚实的防晒衣裤,肩上扛着抬杆,手里拿着两副粗铁丝。父亲用铁丝把石头套好,穿好抬杆,就让我们抬着走。要一口气扛到一里地外的工地上。杆上肩,硕大的石头在铁丝上颤颤巍巍,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中午太阳最大的时候,我们就躺在凉床上休憩。待到太阳靠山,父亲又带着我们继续上工,说那边的师傅又催料了。这一催,就忙到了煞黑。待到暑假结束,兄弟们学费有了,新衣裳有了,肩头上的伤痛早好了。

玩秤杆子,父亲吃了苦头;玩石头,父亲尝到了甜头。他就带了几个隔房兄弟承建小工程,自己当个小包头。这不,好事找上门来了。镇上的集中供水工程建设上马了,选址就在我家后山,正在洞眼之下。

父亲不让弟兄们偷工减料,绝不允许自己手中出现“豆腐渣”工程。要木材,就从自己的杉树林里采伐;要石头,就从后山上炸取。在坎坎的伐木声中,在“人民洞”里轰隆隆的开山炮声中,一座靓丽、坚固、高大的蓄水池建成了。蓄水池里碧波荡漾,家家户户泉水叮咚。

父亲常常一个人叼着烟袋,在后山的水池旁一坐就是一个时辰。看着那坚实勾缝的堡坎、精美雕花的栏杆、规矩整齐的台阶和果蔬飘香的家园,倍感欣慰,泪湿眼底。

或许,上苍是有眼的,山洞也是有灵的。那些在历史烟尘中走失的、湮没的人事,会化作贝壳被浪涛卷起,推送到现实的沙滩上,放射出本来的光芒。一天,我无意中翻看新版的《龙山英烈》,陡然发现“尚祖寿”的名字,赫然在册。

如血的夕阳下,那个头缠着青丝帕,倒挎着枪的土家汉子,从屋后的那个山洞出来,沿着那条开满春花的小路走了出去。他就是尚祖寿,我的太太,一个不告而别,六十年杳无音信的先人。

我把电话打给父亲,告知了太太的下落。父亲独自来到“人民洞”,抽了一夜的烟。

在一个暴雨连连的夏天,我接到父亲的电话。我喂了半天,电话那头传来父亲低沉的声音:“昨夜下雨,洞门上的一块石头垮下来了……有房屋这么大,足有几百方……全家人睡得死死的。是蓄水池挡住了飞滚的巨石,救了我们全家,救了公路旁的几户人家……我好悔呀!”从父亲的忏悔声中,我听到了石头破裂的哭音。

父亲一夜之间老去。他不再当包头了,也不在后山挖土取石了。年年春冬一到,就在“人民洞”下方植树,全家吃的是退耕还林的粮食。

如今,老屋依然在洞眼之下;而父亲,慈眉善目,则在老屋神龛下的镜框里永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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