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启军
(接上期)
那两年常见的情形是,老皮骑一辆破单车,车架上捆一个鼓胀的旧书包,一路铃声救火似的满城里跑。除了上好本职的课,他还在本校兼课,城里几乎所有的职专夜校都被他兼遍了。如果老皮是架机器,我想他是极愿意拆下来一部分零件再组装成一个老皮的。有个冬天他在一所成人职校兼课,每晚经过我住所外面的街口,没事我便出去等着,到了夜里十点半,他会准点地骑车过来。那些天我俩总是坐在街边就着火炉吃大排档。老皮裹一件肥大的羽绒衣,将一顶遮住两耳的厚线帽套在头上,支好单车便哈着气搓着双手坐下来。有时我看着老皮稀里哗啦地吃喝,却是一脸的疲惫,疲惫的上面又挂着一些被麻辣热汤逼出的汗水,就说老皮,你这么搞可有点像玩命。老皮听着一笑置之,笑容却很明朗,没有一丝苦涩。
那时老皮在学校里的境况确实好多了,可能这也是他劲头很足的一个原因。他除了拼命兼课挣钱,居然还有时间写论文,而且菜圃也没荒芜。我在他家里看到一张作息表,贴在他书桌边的墙上,注明早上六点起床,然后写作,没课就一直写到十一点。下午从一点开始,看书、备课或上菜园,还特别注明留一小时与小女玩耍。夜里除了外出兼课,继续写作到十二点。那一阵子老皮的确发了不少论文。他对我说他正着手写一本书,多年前就有的一些想法,他得赶紧将它写出来,接着就给我谈他的构思,谈着的时候眼睛都亮了。事隔几年直到现在我都为此感到惊奇,我想老皮在他最后的那些日子里为什么会变得那样勤奋而且纯粹。我还记得那些日子他常常会不自觉地谈到紧迫感的问题,他说他总是感到某种催促,感到急迫。我听着当时并没在意。我想他一直都在忙乱,有那样的感觉是很正常的。我没有想过老皮当时会不会遇到或意识到了什么而使他产生了某种不安,而老皮是非常迷信的,这可能使他处在了一种非正常的状态。其实现在我也只能这么想,作为常人,我们不可能懂得生命中某些尽管细微但却是实质性的东西,老皮也不懂,但由于发生在他生命的场中,虽然隐约不明,他却感觉到了,因此他在那里争分夺秒。我知道我的想法没有多少道理,也许是在瞎说,但生命的消亡如同生命的存在一样不可抗拒。
接下来,我最后一次见到了老皮。
那会儿我站在灵堂外面的雨地里,看着装老皮的铁匣子从货车的车厢里抬下来,移进灵堂。扁长的铁匣子湿淋淋的,长满了锈迹,接着铁匣子打开。不知是经过了好几个小时的冷冻还是几乎一整天长途运输的原因,躺在匣子里的老皮显得特别瘦长。他已经穿好一身殓衣,双手交叠着放在肚子上,眼睛无所谓地闭着,脸容平静,有两根剃漏的胡子还留在没有了血色的下巴上。我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老皮。有一会儿,我想着老皮也许会突然睁开眼睛或打个哈欠什么的从铁匣子里坐起来,但是没有。没有。老皮是真的死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