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高 翔
广玉兰,一生不是在开花,就是在为开花做准备。
为了开花,广玉兰的花芽早在前一年初秋便悄然孕育。那时,肉眼是看不见花芽的,但其内部的生理分化已如埋头赶路的驴,吭哧吭哧地默默前行,一走就是漫长的四五个月。它们穿越秋凉,熬过寒冬,当春季气温回升,会在某一天突然膨大,形成浅绿色的花苞。此后,花苞持续鼓胀,如临盆的孕妇。终有一日,花苞顶端会忽然裂开一抹白痕,那抹白随即一点一点扩大、扩大,与此同时,花苞的绿色随之变浅,广玉兰就此绽放。
而今,我知晓广玉兰盛开的消息,源于一声惊喜的呼喊。
那天,我正在洗漱,邻居院子里传来孩子般的惊呼:“哦哟,哦哟,开这么大的花!”发出声音的是脑梗后走路蹒跚的邻居,五十多岁的他,前年冬天突然晕倒,昏迷半月后,行动就不灵便了:身子摇晃,步履蹒跚,宛如八十岁的老翁。他七十多岁的老母亲,看到黑发儿子这摇晃的身影,逢人就说儿子的病,每每提起,老人就泪眼婆娑。每天清晨,老人会像闹钟般准时叫儿子到院子走一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她的喊声常将一墙之隔的我吵醒。不论寒暑雨雪,行动不便的老母亲总会像木桩一样坐在大门前,一次次督促儿子到院子里走走。这样的督促,已有近两年了吧。
我从二楼探出头,邻居家院子里,那株高大的广玉兰,一半身子伸出院墙,枝桠间的花苞胀得鼓鼓的,像是谁往里面塞了团雪。树左上边“啪”地炸开一朵,洁白如雪;树右上边又“啪”地炸开一朵,同样洁白;树左下边也炸开一朵,依旧洁白……
广玉兰向着洁白,开疯了。
它们那急切盛开的模样,仿佛许久未曾开花。的确,怎能不疯狂呢?从花芽形成到嫩绿色花苞,广玉兰历经了四五个月的漫长光阴啊。从花苞到盛开,还要一个月的等待。准备得愈久,期待得愈久,盛开便越热烈,热烈到疯狂。
你看它们,疯得很是铺张。别的花都讲究恰到好处,如春末刚凋谢的栀子花,开得矜持,一小朵白,一小朵白地开。又如蔷薇花,一小瓣,一小瓣地开。可广玉兰花呢,花瓣大得离谱,每一花瓣,足足有少儿手掌那么大,且厚实得如同皮夹的皮革。整朵花足有大菜盘大,且沉甸甸的,远远望去,仿佛一只只肥胖的白鹤,稳稳地歇在枝梢,压得枝梢在细风中一晃一晃地直往下坠。但它们哪里管得这么多,昂着头,肆意地开,尽情地开,不管不顾地开。
它们开得放肆,却也专一。它们朝着洁白绽放,白得不含一点犹豫,白得完全没有杂质。不像荷花,白白花瓣顶端还镶着一缕艳红;不像三色堇,一朵花上有紫黄白三种颜色;不像金银花,初开时是白色,过段时间便犹豫地变成黄色。广玉兰的每一朵花,都像泼翻了的整罐羊脂膏,都像揉碎的云絮,都像千年不化的积雪,又如一团清白的月光……这专一的白,白得干净,白得孤绝。
每一朵广玉兰都竭尽全力往白里开。它不是为了争春——春天早已远去;更不是为了惊艳世人,它没有大红大紫的艳丽。它只是想将岁月里积攒数月的绿意、露水、月光,在熬成一树洁白后,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这便是它们一生的心愿。广玉兰哪里是在开花,分明是一棵树在扯着嗓子喊:开,就开个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院子里,老人轻声催促儿子:“你要走几个圈啊,走完了再看花……”老人并不清楚多走路对脑梗治疗有多大意义,但她相信医生的建议,如同坚信儿子从不能走路到一定会走路那般笃定。她一直期待儿子能好起来,尽管已过去两年了……她催促的声气儿,像众多母亲催促孩子早起上学,像众多母亲催促儿女立业成家……
当我再次望向邻居院子,老人歪坐在藤椅中,耷拉着脑袋睡着了,那满头雪白的头发,仿佛一朵正在盛开的广玉兰花,我的思绪,也随之渐渐模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