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林

读完叶弥的长篇小说《不老》，最直接的感受是，肉身的老去无法逆转，但内心和精神是可以不老的，或将长期保持不老状态。

孔燕妮出生于1943年，故事发生在1978年，她是一位35岁的单身女性。她结识了从北京来到江南小城吴郭的调研员俞华南，陪同他走访调研的短暂时光里，她喜欢上了这位小她七八岁的男人。虽然这个男人表面显得高冷，并告诉她已有女友，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决心要焐热他。他的神秘和博学吸引了她，她的真挚和无畏其实也令俞华南倾心爱慕。俞华南对于江南之行的爱情态度是暧昧的，模糊不清的，但他仍与孔燕妮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情感关系。这使得孔燕妮十分焦灼的同时，却不由自主完成着潜意识里不想老去并竭力拼争证得内心不衰的生命活力。这已不囿于女性意识觉醒的简单问题，她并不想成为吴郭城的一段传奇，却逃不过小城里诸多百姓的眼睛，也立即沦为邻里们茶余饭后的话柄。她无暇顾及的行为“丰富”了吴郭人无趣的日常生活，同时无情给予她唾骂和怒斥。

作家叶弥给孔燕妮设计35岁这个年龄，饱含深意，令她身上具有不同时代女性的重叠身影。这个年龄，不是青年，也尚未中年，放置于任何时代，都会显出一种局促的尴尬，尤其女性。而叶弥虚构的这个似假似真的故事也不遗余力宣告着孔燕妮的人生理念：皮囊老去不可怕，可怕的是，芳华尽逝前，内心和灵魂未老先衰。从孔燕妮身上，我能一下联想到电影《小城之春》里的周玉纹，或者《飘》里的郝思嘉，甚至《芙蓉镇》中的胡玉音。

1978年，时代变革的“前夜”，孔燕妮独自一个人，对抗着整个吴郭小城。

孔燕妮拥有姣好容貌，在吴郭的行为距离循规蹈矩也相去甚远。25天期间，她与俞华南相互温暖后，俞华南即将要回到北京。此时，她的男友张风毅出狱在即。当恋人关系变得不再如她所想，她仍想忠于初恋，忠于张风毅对她的感情。面对世俗的目光，她可以一笑置之；她有着不被外力倾轧的韧劲，随时迎接重建或新生；1978年的吴郭小城，在那个变革前夕的时代，都与她保持着格格不入又相互依存的关系。

性格使然，她给自己打气：“不怕。毁灭了再建。我还不老，失去了还可以重新建起来。”她内心何尝不冷？寻求爱情的她，就是渴望让冰冷的心再度温热起来。又忘我地焐热别人，无我地付出，笃定地不畏老去。

孔燕妮是自相矛盾的，她对于感情生活的稳固持久，潜意识里从未敢过多奢望。这源于她的原生家庭，母亲谢小达当过“革委会副主任”，性格火暴激荡，一辈子渴望妇女解放，却从未解放过自己。她背叛过爱情和家庭，也被爱情背叛过。她终究迎来现实的不堪和腌臜后，既被生活拖垮，也对生活认命。她爱女儿孔燕妮，想让女儿成为另一个她。她早早与孔燕妮的父亲孔朝山解散家庭，风流倜傥的孔朝山也从没尽到父亲的责任。他离开吴郭，远走他乡，总是成为电话那头孔燕妮的精神慰藉。孔燕妮自小就得不到父爱的温情和怀抱，安全感的缺失使她比同龄女性更为敏感和细腻，她渴望一份炽热爱情，温暖和疗愈伤痛，也非常渴望焐热和温暖别人。她对于不老情感的追求，简直有着天然的执拗。

外界压力、年龄问题、世俗观念，都不能让她妥协，何其珍贵！自己的内心有伤，却懂得无我付出，始终赢得了她内心不老。所以，当母亲和妹妹等女性一个一个殊途同归地走向固定模式的生活轨道时，她显得极为孤独，像单枪匹马的堂吉诃德。

《不老》在25天时间跨度的叙事里，阐述了极为宽阔的生活哲理。通过孔燕妮的故事，剖析了现代女性不同命运走向的心灵轨迹，洞悉了人性被压抑被扭曲的诸多成因。看似塑造“另类女性”孔燕妮，实际上探讨和洞察了那个时代走来的女性众生相。她们背负着社会的、历史的、家庭的各种束缚，有的被扭曲，有的自认命，极少数在挣扎。

小说《不老》中，有个值得一提的现象，作家叶弥虚构的吴郭、蓝湖、香炉山、桃花渡、花码头镇、白鹭村、昙花寺等地名，非常诗意的与江南或苏州的况味融为一体，阅读起来让人非常享受。

“不老”的确是个哲学问题，精神不老，人就不老，或者，懂得付出，就不畏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