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洪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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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一个神秘而美丽的地域,这里有着美不可言的自然景观,有着令人向往的人间烟火气,更有着让人不断溯源的少数民族文化根脉。湘西少数民族中,苗族人数占比较多,其蕴含着的民族文化更让人魂牵梦萦。
从广为流传的《苗族古歌》中,我们可以溯源出,苗族先民最先居住于黄河中下游地区,其祖先是蚩尤。“三苗”时期,又迁移至江汉平原。后又因战争等原因,逐渐向南、向西大迁徙,进入西南山区和云贵高原。苗族先民在历史上曾进行过五次大规模迁徙活动。这些迁徙不仅改变了苗族人口在地区上的分布,也深刻影响了苗族文化和社会结构。
湘西的苗族人民,就是在迁徙过程中择湘西而居的一支。在这漫长的迁徙和不断更换居住地的过程中,苗族妇女以棉麻为纸、银针作笔,在日常服饰上书写着跨越千年的生存史诗。其中有一件被称为“行走的家园”的器物,它就是背儿带。
背儿带在湘西苗族语系里有两种读法。一是窝绑、窝棚(音:wo bang),割“哥”毛(花垣,吉首片区);二是嘎嘣,全称“嘣轴嘣旦”(凤凰片区 ),汉译成汉语为“褓背”“巴裙”“褓单”“褓被”“背带”等。从苗语直译“窝绑”“窝棚”来解读,“窝”意指为“家”,“绑”意指为“捆绑”“束”,“棚”意指为“支撑”“架子”。由此可以理解“背儿带”是“捆绑在背上有支撑的家”,即用背带和被子包裹婴幼儿,背于背上。
据颜师古《汉书注》:“襁”即今之小儿绷也。李奇曰:“以增布为之。”李贤《后汉书》〈清河孝王庆传〉:“以增帛为之。”皇疏云:“以竹为之;或云以布为之。今蛮夷犹以布把裹儿负之背也。”书中所描述的场景,至今在中国西南地区仍相当普遍。
“窝绑”或“嘎嘣”,早已超越襁褓的实用范畴——它是一部用筋骨与血脉装订的立体族谱,针脚间绣刻家族兴衰;它是穿行在崎岖山径上的活态迁徙史,纹路中镌刻蚩尤后裔五迁武陵的悲壮;它更是苗族与自然博弈的终极哲学装置,将生存智慧熔铸于方寸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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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苗族长期以来处于农耕经济的生活形态,大部分地区遵循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分工,女性成员除了担任繁忙的日常家务、田间劳作之外还要负责家人的日常生活。生活环境的艰辛和繁重的家务农活,为了解决照顾幼小和生存之间的矛盾,在长期的山野生活过程中演绎出了“背带”“包袝”“巴裙”这一物件。在功能上,“背带”不仅仅解放了苗族妇女的双手,使其能满足在日常劳作中照顾幼小的需求,让婴幼儿有了一个舒适安全的空间,同时又能释放劳动力。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背儿带将单一的使用功能演绎为血缘传承、亲情递进的心灵连接。
湘西地区的背儿带多为天然棉、麻、丝、绸材质。当地的苗族妇女将天然的棉麻或者是蚕丝经过加工、纺织,再进行染色、刺绣、裁剪,最终缝制形成。湘西地区的背儿带多为平铺式,偶有带装式。结构分为带头、带身、绑带三大部分。带头和带身常为刺绣工艺,绑带多为织锦工艺。带身由一张三角巾或小方巾与一张长方形带底组成,并施以大量的刺绣图案,带底由纯棉布为主,左、右、下三边多镶绸缎辅助。
背儿带通常按季节分为春夏款与秋冬款,按使用频率分为日常款与盛装款。春夏款背儿带多为单层,面料以轻薄、透气为主。秋冬款背儿带多为双层,底带开口,里面衬有棉花或棉被,以厚实、保暖为主。日常款的背带多以黑、灰、藏蓝为主,无带头或带头无刺绣,带身刺绣以素色棉线为主,图案简洁。盛装款无论是带头还是带身均以蚕丝彩线进行刺绣,工艺复杂,纹饰丰富,构图精美;面料用色以红、绿、黄、黑等传统颜色为主,整体展示出奢华精美的视觉效果。背儿带相对于背或抱来说,更安全、更贴切,可以防止大人在劳作的时候孩子从背上摔出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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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件背儿带都是一座微型博物馆,藏着苗族文化的基因图谱,其蕴含着“肚子”与“胞衣”的意象,它不仅仅代表家族的财力,更象征着孕育新生命的欢喜与祝福。
背儿带结构分为带头、带身、绑带三大部分。带头喻意为天,其绣样多以飞鸟、蝶虫为主。带身的三角巾喻意为旗帜与箭头,旗帜是主权与地位的代表,箭头是武力与方向的代表;武力昭示苗族从不畏惧强权、捍卫家园的力量,方向表明了苗民心向家园,永不放弃的迁徙之心。带身长方形主板表示故土、家园,是苗族人生息繁衍的地方,所以带身的刺绣色彩、纹样结构是最丰富最复杂也最绚丽的地方。绑带则表示迁徙路途上的山水与路程, 即使前行的路再长、山再曲折、水再蜿蜒,阻碍再大,苗族人始终不放弃、勇往直前。
背儿带上的图案、纹饰亦采用苗族常用的蝴蝶与花卉为主题,辅以龙、凤、狮、鸟、鱼……再佐以水波纹、山脉纹、花草纹样来表达民族的迁徙、生命崇拜、宗教信仰、神话传说等。或黑或蓝的背身面料上以五彩丝线绣有蝴蝶、莲藕、荷花、鱼跃龙门、金狮戏珠,有花开连理、一路连科、福至满堂等美好寓意。纹饰图案不拘谨、不呆板,飘逸、灵动,既具有形态上的美学表达,又具有神态上的超越意识。
红、绿、蓝、黑四色构成了苗族的生命色谱。黑色基底是用火塘灰染制的“大地色”,不仅耐脏污,更能吸收太阳热能,为婴儿提供温暖。靛蓝刺绣由板蓝根染就,被称为 “迁徙蓝”。红色以极重的占据比例分布在背带的各处,配合银质挂件(苗族认为银饰可驱邪,保护婴童),构成物理与精神的双重防护。这种色彩实用主义延伸出防兽功能,艳丽的纹饰使山林中的婴儿如警示灯般醒目。这些色彩不仅具有实用功能,更蕴含着深厚的文化含义,每一种色彩都是对自然的礼赞与生命的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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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旧石器时代的“婴儿吊床”相比,湘西苗族背儿带实现了三大进化飞跃。在功能性上,从单纯悬挂到集保暖、遮阳、防护、教育于一体,展现了人类育儿技术的革命性进步;在符号性上,从自然材料到承载文化编码的刺绣纹样,实现了从物质到精神的升华;在社会性上,从个体育儿工具到家族传承信物,展现了文化传播的指数级效应。婴儿通过背带,释放了家庭劳动力,形成“生产-育儿”空间重叠,让育儿成为家庭生活的自然组成部分。女方家庭准备背儿带,村寨女性之间互相借用流转,受赠者回赠稻米或绣线,让物质与情感循环流转,构建了乡土社会的底层运行逻辑。
在这种文化背景的包裹和晕染之下,湘西苗族背儿带以其结构饱满、对称严谨、纹样装饰繁复、刺绣技法精湛,成品秀气婉约又不失古朴原始、粗犷豪迈的民族特性。在岁月积淀下,背儿带不仅仅只是具有视觉美感的日用品与装饰品,更逐渐演变成一种具有穿透力、感染力的文化符号。
从藤蔓到数字的万年进程,背儿带承载的从来不止是婴儿的重量,更是一个民族在五迁绝境中淬炼的生存哲学。这行走在肩背上的家园,以针脚证明,人类最伟大之处,永远是让生命在沧桑与苦难中生生不息的生命之力。
(以上图片均为 石 流 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