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明
家的前院,有一方小小的菜园,不大,却是母亲用半生心血与汗水精心浇灌的绿色天地。那是她的王国,她的诗篇,更是深藏着我年少懵懂时未曾读懂的,岁月温柔与生活最本真滋味的容器。每当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泥土气息、草木清气,便裹挟着家的暖意,直沁心脾。
记得小时候,跟在母亲身后走进这片小小的葱茏世界,我眼中的景象,常常是“莫奈何”的。嫩生生的青菜叶子,本该像碧玉一样完整,上面却偏偏布满大大小小的窟窿眼儿:有长条形的,像是被谁用小刀悄悄划开;有方方正正的,像盖了个小小的印章;有圆溜溜的,活脱脱是淘气鬼用指头戳出来的。青翠欲滴的豆角,昨天看还是笔直溜顺,过两日再看,竟弯弯扭扭起来,身上还多了些针尖似的小孔,仿佛被无形的绣花针细细密密地扎过一遍。最让人惋惜的是那些挂在枝头的西红柿,脸蛋儿红得赛过山里的野莓子,沉甸甸地坠着,眼看就能摘了,可凑近一瞧,背面总藏着几个或深或浅的牙印,像是被谁偷偷咬了一口,又不好意思地放下。整个菜园,远远望去,绿意盎然,生机勃勃;走近细看,却早已是“千疮百孔”,难寻一片完璧。
那时年纪小,心思也浅。看着这满园“挂彩”的蔬菜瓜果,心里虽有疑惑的小芽儿冒出来,却也从未开口问过母亲。只觉得,也许蔬菜天生就是这副“破败”模样吧。只不过,每当母亲将那些带着虫眼、疤痕的菜蔬采撷回来,洗净下锅,端上饭桌,我心底总会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总觉得它们“歪瓜裂枣”的模样,摆上桌不够“体面”,若是恰逢有亲戚邻里串门,看到这样的菜,岂不是更显得“背时”?只是看着母亲在灶台前忙碌,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着微光,那点小小的不满便也咽了回去,只在心底悄悄嘀咕:“这些‘残兵败将’,煮出来能好吃么?”
而那层蒙在心头的薄纱,终于在一个雨后的黄昏被悄然揭开。
那天,一场透雨洗净了天空,夕阳的金辉斜斜地泼洒下来,整个寨子如同镀了一层暖融融的蜜糖。空气清冽得像刚汲的山泉,带着泥土和青草混合的甜香。我又一次随着母亲,踏进了她的小小王国。母亲在一块莴苣地前蹲下,动作娴熟而轻柔,拔草、间苗、浇水、施肥,仿佛在侍弄一群娇嫩的孩子。我则在园子里漫无目的地溜达,东瞧瞧,西看看。走到那片莴苣地旁时,我的脚步定住了——一片肥硕的莴苣叶子上,赫然趴着一条青绿色的毛虫!它个头不小,圆滚滚的身体正随着啃食的动作蠕动,努力而专注地对付着眼前的绿叶。而被它啃过的地方,一个圆溜溜的小洞正新鲜地敞开着,边缘还带着湿润的汁液痕迹。
刹那间,我猛地明白了那些菜叶上形态各异的孔洞从何而来。原来全是这些不起眼的“小匠人”的杰作。心头的好奇和一丝莫名的兴奋驱使我立刻凑近其他菜叶查看。果然,无论是鲜嫩的青菜、宽大的南瓜叶还是细长的豆角叶,翻过叶背,总能发现或大或小、或青或褐的“食客”们正大快朵颐。再看那些弯曲的豆角,上面针眼大小的洞,正是小虫们进出的门户;而西红柿背面的牙印,想来也是某种贪嘴虫豸留下的“吻痕”!
“妈,你快看!这菜叶上有虫,好多虫!”我忍不住惊呼起来,指着那条嘴上还在咀嚼的肥硕青虫。
母亲闻声,并未抬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早就有咯。”
“啊?你早就晓得了?”我大为惊讶,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嗯。”母亲点点头,依旧专注于手中的活计。
一股莫名的“气”涌上来,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和自以为是的正义感“责怪”道:“晓得了你也不把它们捉掉!就眼睁睁看着它们把好好的菜啃成这副‘鬼样子’?这菜都被糟蹋完了!”
母亲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缓缓直起腰,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脸上漾开平和又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她舒了口气,目光温和地落在我身上,又看向那条仍在努力进食的青虫,轻声道:“崽啊,它们也是条小命呢,活在这世上,哪个不想活?不使劲活?”她伸出手指,轻轻地点了点那条青虫,“你瞅瞅,它吃得多攒劲!再说喽,娃儿。”母亲的语气变得郑重,“有虫子肯吃的菜,才是好菜!说明这菜干净,没打那些害人的药水子。你想啊,要是连虫子都不沾、不敢吃的菜,那才吓人哩!怕是‘药罐子’泡大的,人吃了能有好?”
母亲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我心间漾开一圈圈涟漪。往日对菜园里那些“缺陷”的种种嫌弃与不解,此刻竟化作了沉甸甸的愧疚,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我再次凝神细看这片曾被我看轻的园子:那些残缺的叶片,在夕阳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柔韧的金边,而那些带着疤痕的果实,疤痕的纹路竟也显得独特而生动。原来,每一片被虫子咬过的叶子,都是蔬菜在天地间自由呼吸、与自然生灵对话的印记;每一处看似丑陋的伤口,皆是它们在无遮无拦的风雨和虫豸环伺下,依然顽强生长的勋章,是生命最本真的“军功章”。母亲用她那颗如大地般宽广、似山泉般纯净的心,以她的宽容与仁慈,为这片小小的菜园撑起了一片最接近自然的天空。在这里,每一颗蔬果都无需伪装完美,它们可以尽情吮吸阳光雨露,自由伸展枝叶,哪怕身上带着虫咬鸟啄的痕迹,内里却蕴藏着大地最丰沛的滋养和勃然不可遏制的生机。这菜园,不是橱窗里精致的盆景,而是活生生的、充满野性韧劲的土地之歌。
自此以后,我看向母亲菜园的目光,悄然发生了改变。清晨,当薄雾还恋恋不舍地缠绕着山梁,我常常站在门口,望向那片小小的绿洲。露珠在宽大的菜叶上滚动,在那些虫蛀的小孔边缘晶莹欲滴,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那些曾被年少无知的我视为“瑕疵”的虫眼,此刻竟成了露珠流连的驿站、光之舞动的舞台,成了这片菜园独一无二的风景,讲述着不完美中的圆满。母亲的身影时常在晨曦或暮霭中忙碌,她弯腰为蔬菜松土,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一个婴儿;她提桶浇水,水流细细洒落,如同山涧清泉的低语。母亲古铜色的脸庞在劳作中洋溢着一种纯粹的满足与宁静,那是对土地最深沉眷恋的笑容。她的背影,在青翠葱茏的背景中,渐渐与这片生机盎然的菜园融为一体。那画面,是山村岁月里最质朴、最动人的“舍巴日”,无声地流淌着生命与土地交融的韵律。
母亲的菜园,于我而言,早已超越一方简单的田地。它宛如一本用泥土、阳光、汗水和岁月书写的厚重典籍。年少时,我懵懂无知,只读懂了扉页上的“狼狈”与“不完美”,却错过了字里行间深藏的智慧与深情。如今,在时光长河的冲刷与沉淀下,我终于能触摸到书页深处的温热。我读懂了母亲那份对天地自然的敬畏——她深知自己是大地之子,而非自然的主宰;读懂了那份对生命本身的尊重——无论大小强弱,都有生存的权利和努力的模样;读懂了那份对家人最朴素健康的追求——宁要带着虫眼的天然,也不要包裹着毒药的“光鲜”;更读懂了那深藏在斑驳菜叶与累累虫痕之下,如同大山般沉默、却比清江之水更深沉绵长的爱意。
如今,那满园带着虫眼、刻着风霜印记的蔬果,在我眼中,早已褪去了“简陋”与“粗糙”的外衣。它们是母亲用一生的勤劳、智慧和一颗赤子般的初心,在小小天地里培育出的“珍宝”。无需华丽的外表证明自身价值,那带着泥土芬芳的本真滋味,饱含阳光雨露的生命力量,才是最珍贵的馈赠。它们不仅以最纯净的方式滋养着家人的身体,更在无声无息间,如同山涧清泉,悄然润泽着我们被尘世喧嚣日渐风干的心田,提醒着生命最原始的美好与力量,就藏在这份带着“虫眼”的真实与包容里。菜园,是母亲的“心园”,是“活命根”,更是我灵魂深处永远葱茏的故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