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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7月04日

大河流过泸溪

○邵 泠

泸溪,位于湖南省西部,沅水中游,素有“湘西沅水明珠”之称,还因空气中含有丰富的负氧离子,被誉为中国最年轻的“氧吧城”。太多的桂冠戴在它头上,真正打动我的,却是流淌在它肌理之间的大河,这大河,不光有沅水,还有一条隐秘而伟大的河流,千年不涸,生生不息。

多年前,读沈从文先生的文字,泸溪在我脑中日渐鲜活生动,对沅水的好奇与向往也一天比一天浓厚,它是怎样的一条河呢?它的流水是清还是浊呢?那些险滩果真那么湍急汹涌么?什么时候,我才能去往这片神奇的土地,去领略、感受它的朴素与灵动?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去年十月的一天,我随作协一帮友人来到泸溪,泸溪县城白沙躺在沅水弯弯的环抱之中,我可以尽情亲近它,沾染它古老水韵滋润的灵性,让自己的身心从此多些灵气,变得轻盈,敏捷。

喝过爽口的酸梅茶,天色已晚,我们迈步走上街头,准备夜游泸溪。甜甜的桂花香浮在清新的空气里,不时钻入鼻孔,时而浅淡,时而浓烈,如影随形。家乡小城,桂花谢幕已有些时日,而此地,隔不了几步,便长一棵茂盛的桂花树,细碎的花朵绽放在枝叶间,紧凑而热闹,如同繁星,在幽幽的暗夜闪闪烁烁。

我看见沅水了!

我曾以为他是脾气火暴的汉子,不料,岁月更迭,沧海桑田,他收敛了,沉淀了,好似陷入沉思的哲人,静默而深沉。迈步河畔的十里画壁,“干净”“安静”“清爽”之类的字词不断跃出我们的口唇,大家都在惊叹泸溪的恬淡从容气质,我却不知我们的到来是否打扰了他的清静。好在,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璀璨的灯光秀已拉开序幕。精心设计的灯光投射在对岸连绵的山体上,生出浅浅的湖蓝薄雾,似有若无,仙气袅袅。不时有透亮的大鱼、跋涉的“行者”闪现于夜空中。虚幻与真实,你来我往,脚下却凭空多出几许轻俏。

走着走着,前方出现笔直竖立的一束光,小小的,却耀眼夺目,似蜡烛的火苗跳跃,驱散周边的黑暗;又像一座灯塔,给远航归来的人以希望,以温暖。我惊讶地问,那是什么呀?友人告诉我,橘颂塔啊。他仔细解释,此“橘”非彼“桔”,专为纪念屈原而建,橘颂塔取自他流放此地时写的名篇《橘颂》。我的心悄悄跳了一下,此前,我在别处也遇见两回橘颂了。

最初,是在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里,译者把女主人公的名字翻译成“橘颂”,不知怎么,第一眼起,我便对这两个字生出微妙的欢喜,没有理由,纯粹而真挚。我也揣摩过译者为何要把人物名字译作这俩字,并长长久久记住了橘颂。后来,我又读到张炜老师的小说《橘颂》,它成了一只猫,聪慧温顺,知心懂情,能抚慰人的无穷孤独。我想,它撩动我的心弦,必定有缘由。也许,不管人和事,当他们在你的心头划下第一道印痕时,你们之间的缘分便开始了,他们将以不可思议的气度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在泸溪,我果真与橘颂相遇了,她化作一座塔默默迎接我。

一步一步往前走,橘颂的身影高大起来,塔上灯火通明,明亮的塔身倒映江中,沅水的每一颗水滴里便都有了一个瑰丽的橘颂,整条江金光四射,熠熠生辉。橘颂所在的地方叫屈望村,泸溪人年年岁岁都在盼望屈原,守望屈原。多么美丽的等待!沅水无言流过泸溪,守护着这等不到归期的翘盼。我想,也许正是泸溪重情重义,屈原才能写出《橘颂》,又因为沅水滔滔流淌,《橘颂》才能随它流进世人的心间。天下之大,唯有泸溪的沅水里翻涌着《橘颂》, 澎湃着文人的气节与胸襟,“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心念及此,眼前的沅水不再瘦削,变得丰盈壮阔,浩浩荡荡,一路奔腾。

我又想起沈从文先生,当年沿沅水逆流而上,他拾取了泸溪多少奇珍异宝,才成就了那般率真温厚?

翌日,晨岚散去,我伫立在湿润清朗的沅水岸边,越过宽广的水面远眺,对面,是那块先生停驻过,后来与无数人邂逅的“箱子岩”。我不免微微恍惚迷瞪,原来,它是如此模样,好像一点都不似我脑中曾勾勒过的样貌,又仿佛就以眼前的形象深潜于我记忆的浪潮之中,潮水褪去,它陡然呈现,那么清晰,那么平静。

拉近手机镜头,我看见被大自然用巨斧劈削得整齐的岩壁下有一处幽深的洞穴,想起很多年前,有美丽的龙船自那洞窟中拖出,激荡一江清波;又想起先生在那洞窟前回望时光,追问历史,我感慨,彼时的先生必定不能料到时移事迁,水路会被陆路取代,舟船换成汽车,泸溪发生了巨大变化,不变的是江面仍然波光粼粼,岿然不动的岩石在清风中沉默。当繁华喧嚣隐于烟尘后,流经泸溪的沅水分外淡定超脱,生命的修炼莫过于此,历喧哗而不骚动,经清冷而不消沉,安守心神。

掌声响起,陪同我们的泸溪作协的师友热情讲述先生与箱子岩的故事,还原当年的场景。友人们兴致高涨,手机咔嚓咔嚓,大合影,然后各自摆出pose,流连于河岸摇曳的野花丛中,期待以这种方式与先生同框,与这条河流相依。相比在他人的视线里太多关注和表露自己,我更愿意倾心周边广阔、新奇的世界。于是,避到一旁,走向滩涂,想要尽可能靠近箱子岩,似乎这样便能与沅水相融,便能缩短与先生的距离。我给箱子岩拍了一张特写,从我的角度,我的视野,从此,它只独属于我。想来,人心多有贪婪,世事繁复纷多,而有些人,却期盼拥有唯一。

回到马路上,一户人家屋前的一棵柿子树勾住我的眼神。它的叶片已经掉光,黑褐色的枝干伸展开来,利利索索,探向路侧的一条枝上还坠着三颗柿子,圆圆溜溜,橙黄明媚,饱满水润,是我尤为青睐的色彩与姿态,家乡鲜见柿树,更鲜见挂在树上的柿子。我欣喜地举起手机,能留住它们的倩影,愿心已足。孰料,身边的一位泸溪作协友人,大步上前,哧一声,摘了一颗柿子,转眼,送至我手中。我吃了一惊,不经同意,摘人家果子,户主会怪罪的。没事,乡里果树多,果子也多,想吃,摘来就是。友人笑呵呵。

托住柿子,我的掌心沉甸甸,感觉托住的不仅仅是一颗柿子,还有泸溪人的豪爽慷慨与率性豁达。若没有它,这世上何来那么多不朽的诗篇与文章?它们化作另一条大河,滚滚流过泸溪的大地,无比深邃,无比寥廓。

这是一条文学之河,一代又一代泸溪人在这条大河里搏击风浪,沉潜起伏,生机勃勃。自佳书香苑便是这河里的小岛,可以供人休憩,积蓄力量,逐浪而行。

此前,我没听说过侯自佳先生的大名,也没有读过他的作品,这话绝无轻慢之心,而是我孤陋寡闻,世间每种相遇,都需要机缘。但跨进自佳书香苑,环绕我的不是疏远与隔离,一种深沉的敬重、真切的感动瞬间击中了我。书苑不大,四面墙上挂满书画作品,玻璃橱里陈列着精心保存的侯自佳先生的手写稿、信札,还有他浸染岁月痕迹的泛黄的出版书籍,一楼厅堂正对大门的角落里,摆着一张窄窄的供桌,我这才明白,侯自佳先生已然去世。

同行的泸溪作协友人点燃三支香,又烧了三夹纸钱,对着他的遗像深深弯下腰。烟雾缭绕,我惊问,你们每次来都要祭拜他么?她淡然回答,当然,就像去凤凰要拜祭沈从文先生,在泸溪,我们拜祭侯先生。说着,她又招呼同行的两位《团结报》的小记者也来给侯先生上香。我只觉震撼,这不是迷信,而是一个庄严的仪式。我相信,在烟火熏陶中,文学的传承与信仰已交接融汇,他们幼小的心灵里已奔涌着一条大河,碧波万顷,绵绵不绝。

从屈原到沈先生,再到侯先生,然后到孩子们,这条河跨越了多少光阴?荡涤了多少尘埃?可是,不管遇到再多暗礁、阻碍,它从前、现在都不曾枯竭、断流,它不慌不忙,气定神闲流向远方,流向未来。我也恭恭敬敬给侯自佳先生上了三炷香,这不光是对逝者的怀念,也表达了一位文学后辈对前辈的谆谆敬意,还有他对文学的虔诚与追逐。

时间太短,泸溪太广,我们步履匆匆,探访泸溪多处景点——金庸先生笔下的铁掌峰,在沅水上壁立千仞;青莲世第书架上的一部部大部头,似胶水黏住我的目光,好多我还没读过啊;湘西版画院墙上悬挂的“翠翠”肖像,我琢磨不出画家用怎样的技巧才勾画出她身上复杂苗饰的阴影……匆忙的相逢,浅淡的瞥见,怎么能深入触及它们的精髓与灵魂呢?我不无遗憾,但又倍感欣慰。许许多多的小细节里,都藏着泸溪对文化的尊重与珍惜,都令人慨叹,如今的泸溪,经济也许并不富足,但它精神高贵。

流淌的大河仍将润泽这片朴实的土地,数不清的人们依旧将前赴后继探索大河的奇特与奥秘。他们或许会被巨浪打得遍体鳞伤,又或许,永远都将湮没在磅礴的波涛之下,但,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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