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龙
犹记得多年前那个坐在槐树下听祖母讲故事的上午。槐花在头顶枝丛中串串绽白,阳光漏过枝丛,照得树荫下一片明媚。风中弥漫着浓郁的槐香,几个顽皮的村童在祖母身边嬉闹着、翻爬着。
我的故乡坐落在山湾里,寨上多是那种树皮沧桑、枝干遒劲的老槐树。它们生长在屋角边、村巷口、大道旁、岩坎上,三五成群,斜逸横生,枝繁叶茂。每年初夏,槐花便开启了它的生长与绽放之旅。先是枯竭的枝丛间钻出婴儿指头大的新叶,从那一片新绿中尚能看见枯竭遒劲的枝丛,这时的槐树就像一幅古朴典雅、飘逸灵动的画卷。待新叶长到大人小指头大、枝干隐约可见的时候,含苞的槐花像一枚枚青白色的贝壳,星星点点掩映在鲜嫩的绿叶丛中,筛漏过清新而纯净的阳光。当满树槐花像一串串白色的风铃,高高低低挂在枝头的时候,初夏的阳光在枝叶丛上跳荡,村落覆盖在一片蓬勃的绿波里、浓郁的花香里。
槐花盛开季,人间四月天。天空碧蓝如洗,阳光在半空肆意,村落摇曳在一片蓬勃的新绿里,展现眼前的是一幅清新而明媚的画卷,格外的养眼。这时节,百媚千娇的桃花、云蒸霞蔚的杏花刚刚谢幕,槐花接过了花事的权杖,一树树开满村庄和道旁。和它一同盛放的,还有杜鹃花、金银花、野刺花,它们开得烂漫而肆意,开出了农人的质朴,也开出了农人的野性。田野间,农事繁忙了起来,农人挑着猪牛粪在田埂上来回穿梭,在田垄上播秧撒谷、翻耕田土,在山野地打猪草、抽笋子。反倒是村子愈发清幽宁静,留在村里的大多是老人和小孩。他们三三两两地散坐在村巷的阳光里、槐树下。一泓清泉环绕村庄,带着流光与飘落的桃花,缓缓迤逦远去。
忙完了屋里活儿,祖母便带我们兄妹还有邻家的孩子去槐树下玩耍。祖母常跟我们说起那些与云朵一样悠远的故事,坐在阳光地里的祖母一脸恬淡与祥和。三五个孩子在她身边嬉戏、追来逐去,翻爬上那棵老槐树,编花环戴在头上,低头吸吮花蜜,吹响翠绿的木叶。空气中满是槐花的清香,槐树下是一幅群童嬉戏图。不远处,竹篱笆围起的菜园里,白的、黄的菜花,高低错落、静谧绽放,三两只蜂蝶在花丛中蹁跹起舞,这景象恰似“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新绿未成阴”所描绘的宁静画面,独属于乡村的四月天。
父亲每天从山上耕作回来总是黄昏时分。夕阳西下,绚烂的晚霞如涤荡的红纱巾,将村落笼罩在柔和的霞光里,连同那枝上的串串槐花。远远望去,父亲从林荫道中走来,从槐香深处走来,肩头高扛着犁耙,身上仿佛还带着太阳的温度。父亲走进屋子时,祖母早已把饭菜端上桌,鸡鸭已栖窝,猫狗已归家,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母亲正在昏暗的灯光下剁猪草,砧板声有节奏地响起。父亲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吃饭,我们几兄妹在屋子里穿来穿去,沉浸在永远玩不完的游戏里。有时,父亲也喝点小酒,见他喝得有滋有味,我便忍不住凑到桌前。父亲见了,有时用筷子头蘸一点酒放进我的嘴里,看着我被酒的辛辣味刺得龇牙咧嘴的模样,父亲笑了。
这季节,父母每天都在山上忙着,家里的活儿全靠祖母。那时,祖母六十多岁,身体很硬朗。祖母每天早起,我们兄妹在她的锅碗瓢盆声中、油盐飘香味里醒来,一醒来就喊着祖母,楼下厨房便会传来她亲切的回应。接着,就听到了祖母“咚咚咚”上楼的脚步声,她来招呼我们起床。忙完早饭,祖母就去喂猪,收拾屋里什物、擦拭桌椅、打扫卫生;然后搓洗一屋人昨天换下的衣服,有满满的一脚盆。祖母总是把父亲的衣服先清洗几遍,那些衣服上全是泥巴,高挽的裤腿里有时还有土疙瘩掉出来,有一次甚至跳出一只小青蛙。做完这些,祖母常带我们去山上给父亲送饭。父亲坐在田埂上大口大口吃饭,吃得格外香甜,那仿佛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这时,牛儿在一旁的溪沟边吃草,祖母在一旁打猪草,我们在田野上闹腾得欢。
祖母还带我们几兄妹养鸭、养鹅,上山砍柴,开挖生地,忙里忙外。因为养鹅,祖母经常夸奖我,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真的把鹅喂得好;或者,祖母有意这样激励我。为着祖母的激励,我养鹅越发攒劲,把鹅赶到水草丰茂的溪边去,每次放鹅总是最后一个回家,而且必须把每只鹅喂得饱饱的。有一次,我为了把鹅喂饱,甚至把鹅赶到自家的莴笋地里,直到每只鹅吃饱得歪了脖子。后来,寨上老人都夸我的鹅喂得好,毛色白、养得肥。这些童年往事,培养了我积极向上的心态,这要归功于我的祖母。我还记得祖母带我们挖生地的情景,她选的地就在父亲的地旁边。劳作时,父亲吆喝着要和我们比赛挖地,我们两鬓挂着汗珠、脸蛋通红,高扬锄头奋力挖掘。祖母和我们一起挖地、下种、施肥,在她的带动下,我们不怕脏、不怕累,干得格外欢腾。后来,我参与各种劳动都不落后,同样要感谢我的祖母,是她教会了我劳动的技能,培养了我勤劳的习惯。
祖母会制槐花茶,她把落在地上的槐花细细地捡起,剔除沙子、草叶,然后放在一个竹筛里晒干,用一个玻璃瓶储存起来。往后的日子里,当槐花在沸水中缓缓盛开的时候,就有了满屋子的悠悠槐香,让人不禁怀念起最美的人间四月。祖母爱用晒干的槐花做枕头,我读中专时,她送了我一个。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看着父亲转身离去的背影,想着自己孤身一人身处异乡,对未来生活满是惶惑,就忍不住泪眼蒙眬。那个学期格外漫长,每一天、每一分钟都像是煎熬。在孤寂的长夜里,唯有祖母给我的槐花枕头寄托着我的乡思,悠悠槐香里,满是祖母在槐树下讲故事的画面,还有她做槐花茶的身影。
我们兄妹是祖母一手带大的。我清晰记得,春天的夜晚,我们在祖母的床上翻爬、打滚,洁白的被褥散发着阳光的气息,窗外田野里月色如水,蛙声阵阵;记得我们围在祖母做饭的灶台边,欢喜地接过祖母盛好的稀饭,吃得津津有味;记得生病的夏夜,祖母摇着蒲扇,一脸焦虑地给我赶蚊子,她的身影在昏暗的墙壁上摇曳;记得每次上学前,祖母总是把我悄悄叫到一边,从一叠发毛的票子里取出几张塞进我的手里。后来离家求学,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每次回家,祖母都能准时来接我,时间分毫不差。直到父亲无意间透露,在我要回家的日子里,祖母总会接连几天去故乡的山头守候,直到把我等回。那次回家,我远远看见祖母领着小妹从山头走来,小妹像一头欢快的小鹿奔跑着,而祖母用那如秋阳般温暖的目光,瞬间将我包围。
又是一年槐花香。在那片鲜嫩的绿荫与馥郁的花香里,我又想起与祖母在槐树下嬉戏的上午,想起和父亲在田野上劳作的时光。那些美好的回忆,就像这悠悠槐香,萦绕心头,历久弥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