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吴军
荷叶红菡萏,层层叠叠铺满整个池塘。叶子挨着叶子,绿得那样深,那样浓,又那样静,连风也不忍扰动,只有蜻蜓点过,才稍稍起了涟漪。红花则从这绿波里冒了出来,热烈地盛开着,如同少女唇上初抹的胭脂,又如浮在绿海之上的簇簇火焰,在澄澈的天空下,灼灼生辉。
这般景致里,常有女子在池塘边流连。她们或着素衫,或穿罗裙,步履轻盈,行走于田埂之上,宛如飘动的云霞。有人采下莲蓬,剥开青壳取出莲子;有人剪下荷叶,放在头顶遮挡炎炎烈日。身姿窈窕的姑娘俯身低嗅着莲香,花与人一同倒映在碧水里,让人分不清谁更娇艳。玉腕探入水中,青碧罗裙在莲叶间时隐时现,人面红花相互辉映,倒影摇曳间,人与花俱在光霭中融化,如梦似幻。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古人也曾为莲荷所醉。屈原行吟江畔,以芙蓉为裳寄情高洁;王维笔下,浣女归来,竹喧莲动;李白诗中,越女素手采莲,新妆如画。周敦颐《爱莲说》更赋予莲“出淤泥而不染”的千古品格。古人爱莲,不仅赏其色、嗅其香,更发掘其无穷实用价值:莲蓬制茶,藕可入馔,莲子清心,荷叶裹饭蒸肉,清香透骨。莲的清雅之姿,还被画入团扇,绣于裙幅,刻于砚台,融入生活的点点滴滴。
荷是极富人情味的草木。荷叶田田,荷花朵朵,莲蓬累累,莲藕节节,全是难得的佳品。莲蓬里的莲子,圆润洁白,可煨汤煮粥;莲藕脆嫩清甜,可做菜也可制粉;荷叶宽大柔韧,蒸饭包物,清香四溢。荷本是实用之物,却因风姿绰约,渐渐升腾为精神的象征,佛座称莲台,佛眼谓莲目,佛国净土唤为莲邦。莲花从泥沼中擎出水面,不染纤尘,恰如凡人历经沧桑仍坚守本心的庄严承诺,让人于荷塘深处,窥见古老而坚定的信念。
荷的繁盛,远不止悦人眼目。它是一方水土精魂的凝聚。夏日池塘,荷叶亭亭如盖,红花灼灼照眼,它们扎根淤泥,却捧出满池的洁净,用最坦荡的生命形态回应着天光云影的相伴。不惧风雨,一心向上,将碧叶红花高高擎起,诠释着生命的尊严。这般风骨,早已超越草木本身,以无言的身姿,教人领会“净植”的真谛——即便深陷浊泥,心向光明,终能绽放芳华。
古寺旁的荷塘,总与红墙相伴。墙内悠悠钟声,墙外翠盖朱华。那声音与颜色交融在一起,为这喧闹的人间辟出一方清凉净土。夕阳西下,荷塘便铺满了金红。采莲女的歌声远远传来,清亮悠长,在荷叶间穿梭回荡,仿佛要唤醒沉睡千年的莲子。那一刻,花影、歌声、钟声,光影交织,凝成天地间最悠长的气息。
荷塘之美,是喧嚣尘世中的静谧。一池碧叶红花,自成一方自足天地。无论外界如何纷扰,它只是静默地生长、绽放、凋零,以这沉默的绚烂,抚平世间的燥热与焦虑。立于塘边,凝望荷叶红菡萏,喧嚣渐远,心也如那水中的倒影,慢慢沉静了下来。
荷塘是大地悄悄盖下的一枚印章,红菡萏便是那朱红印泥。印在盛夏的请柬上,邀人领略生命的绚烂。荷花凋零、莲叶枯黄、莲蓬低垂,看似一切终了,然而,在淤泥的深处,洁白的藕节正默默积蓄力量,待春风再起,又是满池碧绿,红莲似火。
荷,从未真正枯败,它只是睡去了。冬日寒塘看似荒芜,荷的根脉正在冰封的泥层下悄然伸展。荷,这水中的生灵,早已参透了生死轮回的秘密——凋零,是重生的序章。生命的力量在寂静中奔涌不息,正如满塘荷莲,岁岁年年,用无尽的生长,书写着大地上最坚韧的生命传奇:即便花谢叶残,生命深处的热望,终将破水而出,照亮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