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龙华

与梁厚能的缘分，是先知其文后识其人。厚能兄的文字，与许多作家一样，浸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乡愁。乡愁，从来就是作家们表达自我的一道亮光，他们都是追着这道亮光而去的，也是为了让这道亮光照亮更多人。从《清清的皮渡河》到《书法湘西》，再到耗时近十二载而完成的《一方水土》，他以湘鄂渝边地的桂塘坝为原点，用笔墨丈量故乡的山水、人文与历史，构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图谱。这种精神图谱，不仅仅属于他自己，属于他的乡亲们，更多的应该属于所有有幸读到这些文字的读者。这种乡情，不是浅尝辄止的怀旧，而是一种近乎执拗的热爱与坚守，是对这方乡土、乡俗、乡情的深情凝视，以及对生命韧劲的无声礼赞。

乡土：边地文明的根系肌理

在《一方水土》中，厚能兄以近乎人类学家的严谨，将桂塘坝及其周边的每一寸土地都赋予了历史的重量。他笔下的“一脚踏三省”之地，不仅是地理的交界，更是文化的熔炉。这里的地名、传说、山川河流，皆被编织成一张密实的乡土网络：桂塘坝因桂花树与田坝得名的传说，苦达岭因土家语与汉语交融的命名逻辑，智勇关背后跨越省界的民族和解故事……这些细节，既是对地理的考证，更是对土地伦理的深刻诠释。

应该说，他的作品，始终扎根于“边地”这一独特的文化场域。他在《书法湘西》中以书法为线索，钩沉湘西历代碑刻、摩崖与文人墨迹，将书法艺术与武陵山区的自然景观、民族性格融为一体，揭示了“边地”并非文明的边缘，而是多元文化碰撞的原点。这种对土地的执念，让他的文字超越了单纯的风景描写，成为一种文明的根系叙事。

乡俗：乡土记忆的活态传承

厚能兄对乡情的执拗，也体现在他对民风民俗的细致刻画中。《一方水土》如同一部立体的民俗志：从打年粑的集体劳作到春节篮球赛的全民狂欢，从土家吊脚楼的建筑智慧到竹雕工艺的匠心传承，他以散文的笔触，将民俗从“遗产”还原为“生活”。例如，桂塘坝的“年粑”习俗，不仅是食物的制作，更是家族凝聚力的象征；而延续多年的“桂BA”篮球赛，则成为湘鄂渝三地边民情感交融的纽带，甚至演化为“输赢不重要，捧场即情义”的现代乡约。火爆全球的村BA，应该也是这种“现代乡约”的集中大爆发。

对乡土记忆的活态传承，还体现到他对方言与口承文化的挖掘。《山村歌者》里面的一些山歌，很多都是我们小时候听过的。比如说“一颗豆子圆又圆，推成豆腐卖成钱，人家说我生意小，小小生意赚大钱”，等等，乡愁与韵味，自然而然就在脑海中回荡了。书中对“嗨”“二气”等方言的趣味解读，以及对土家情歌、哭嫁歌的收录，不仅保留了语言的鲜活质感，更揭示了边地文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合本质。正如他笔下梁家寨的“里仁为美”石碑，民俗的存续实则是乡土社会自我疗愈的密码。

乡情：坚韧生命的鲜活展示

厚能兄的乡情书写，始终与个人命运紧密交织。2016年，他突发脑溢血致半身瘫痪，却在病榻上以“一指禅”陆续敲出50万字的《一方水土》。这场与死神的博弈，让他的文字多了一层生命的厚重。书中的采风故事——如拖着病体探访悬崖古村、在轮椅上与乡亲共话往事，不仅是田野调查的纪实，更是一种精神返乡的仪式。他将自己对生命的领悟融入乡情：正如乌龙山大峡谷的情歌“山歌搭起连心桥”，他的文字也成为连接病躯与故土的桥梁。

这种坚韧鲜活灵动的生命力，在《一方水土》中随处可见，他笔下的很多乡亲都是这样的，包括自己的亲人、知青、鸭客等等。也就是说，厚能兄的坚韧，应该有这方水土的滋润，是这方水土在他身上的集中表达。这一点，在他书写《书法湘西》中就已初现端倪，也体现在他为家乡倾情打造书法碑林等一点一滴的具体实事中。书写《书法湘西》，他以六年时间踏遍湘西，从碑林到摩崖，从土司遗址到民间题刻，用脚步丈量书法史的同时，也在书写一部知识分子的精神苦旅。建设梁家寨书法碑林，从初步构想、资金筹措到书写内容筛选、书法作品征集，再到石材选择、石碑镌刻、施工安装，前前后后十多年，尤其是战胜病魔之后仍然初心不改，历时十四载在一个贫穷偏远的小山村建成三省边区最具特色的地标性文化景观。正如他所说：“登山比的是毅力，最后能登顶的是意志最坚强的人。”这种“登山者”的姿态，让他的乡情超越了地域，升华为对生命意义的终极追问。

厚能兄对家乡“执拗的热爱”，本质上是对抗遗忘的自觉。在城镇化浪潮席卷乡村的今天，他的文字为消逝的农耕文明竖起了一座文字碑林。《一方水土》中那些“亲上加亲”的姻缘网络、“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边民情谊，不仅是乡土中国的缩影，更提供了民族交往的范本。当城市文明不断侵蚀乡土肌理时，他以病躯为笔、乡愁为墨，完成了一次悲壮的文化抢救。

读罢作品，不禁想起他在《书法湘西》中的自白：“只要坚持，就会有收获。”这份坚持，既是对书法的痴迷，更是对乡情的守护。他的文字告诉我们：乡愁不应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而应是流动的、生长的、与时代对话的精神根系。这种执拗，或许正是现代人重建精神原乡的一剂良药。这剂良药，应该适合每一位用心阅读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