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 仔
芙蓉镇的瀑布是挂在悬崖上的白练,千年未干。当晨雾漫过酉水河,瀑水砸在青石板上的轰鸣,总会惊醒沉睡的吊脚楼——那些木质廊檐下,至今悬挂着土司时代的铜铃,风过时叮当作响,像极了历史的喉结,在时光里轻轻滚动。
老茶馆的木柱上,刀砍的痕迹依然清晰。1938年,最后一任土司的马弁在这里与人械斗,刀刃劈进柱身的瞬间,窗外的瀑布正涨着桃花水。“土司老爷的轿夫走了三百年石板路,”掌勺的七公往火塘里添柴,皱纹里嵌着半个世纪前的硝烟,“哪晓得自己只是别人剧本里的龙套。”火光照亮他腰间的铜钥匙,那是镇口老粮仓的钥匙,锁孔深处还嵌着1958年的谷粒。
土司的铜铃,是时光的跑龙套——它在王朝更迭的剧本里串场,于改朝换代的间隙里发声。当所有主角都成了故纸堆里的铅字,唯有这檐角的叮咚,还在给瀑布的轰鸣打着不变的拍子。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瀑布旁,常飘着知青的的确良衬衫。上海来的阿珍蹲在石板上洗衣服,肥皂泡漂进瀑水的褶皱里。“瀑布的水都向西流,”她对着悬崖喊话,声音瞬间被瀑声撕成齑粉,“可我们的青春为啥要逆流?”对岸的悬崖上,不知谁用红漆刷了句“人定胜天”,如今已被青苔啃噬成斑驳的粉紫,像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七公的茶馆曾是知青据点,墙上的语录标语下,藏着指甲刻下的歪扭情诗。“阿珍走的那天,瀑水特别大,”七公摩挲着木柱上的刻痕,那是“珍”字的偏旁,“她塞给我块上海奶糖,纸包上还带着体温,我含了三天,甜到心尖发苦。”
知青的奶糖纸是岁月的书签——它夹在时代的章节里,用体温焐热了僵硬的页码,那些被瀑声淹没的呐喊与叹息,终将在时光的沉淀中,结晶成最甜的苦。
如今的瀑布前,挤满了穿汉服的网红。她们站在“挂在瀑布上的古镇”招牌下,裙裾被瀑风鼓成波浪,手机支架在青石板上投下冰冷的影子。卖姜茶的小妹熟练地调试补光灯:“姐姐往左边靠,让瀑布在镜头里分成两半,对,像土司老爷的官印裂开那样。”
七公的茶馆成了网红打卡点,铜钥匙锁在玻璃柜里,标签写着:“土司粮仓遗物,¥20/合影。”穿JK制服的女孩举着自拍杆挤进镜头,身后的瀑水在滤镜里变成梦幻的蓝,却遮不住崖壁上“人定胜天”的残迹——它像道历史的旧疤,在美颜相机里倔强地凸现。
网红的滤镜是现实的化妆术——它给瀑布涂上梦幻的唇彩,为石板路抹上磨皮的柔光,却在不经意间,让真实的褶皱成了最美的景深。
暮春雨夜,瀑布的轰鸣再度穿透寂静。七公坐在门槛上,用桐油擦拭铜钥匙,火塘里的柏树枝噼啪作响,腾起的青烟里,忽地浮现出阿珍的笑靥。“现在的年轻人总说要‘杀青’,”他对着夜色嘟囔,“可这瀑布啊,从盘古开天就没停过,哪有什么结局?”
雨水顺着瓦当流成帘幕,透过缝隙望去,瀑布在夜色里泛着银光,像一条永不停机的胶片,记录着土司的轿夫、知青的眼泪、网红的裙裾。原来有些故事永远不会杀青,它们只是换了身行头,在时光的片场里,续写着不同的章节。
瀑布的轰鸣是永恒的画外音——它盖过了土司的铜锣、网红的尖叫,却又将所有声音揉进自己的韵律,让每个时代都成了它史诗里的一个注脚。
黎明时分,瀑布在晨光中舒展白练。穿汉服的女孩们打着哈欠散去,石板路上遗落了几支口红、半块融化的奶糖。七公打开老粮仓的门,陈年的谷香混着雨水的腥甜扑面而来,铜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和着远处瀑布的轰鸣,像极了时光的齿轮在缓缓咬合。
站在瀑水前,忽然彻悟:芙蓉镇从来不是某个人的剧本,而是瀑布写在大地上的散文诗。土司的龙套、知青的台词、网红的番外,都是这篇散文诗里的标点——有的是顿号,有的是感叹号,有的是省略号,共同构成了永不杀青的人间戏剧。
瀑布的水依旧向西流,流过土司的王朝,流过知青的岁月,流过网红的镜头,流向永远不会抵达的终点。而我们,既是这出戏的观众,也是龙套,更是编剧——在瀑布亘古的轰鸣声里,每个人都在书写着属于自己的,永不杀青的章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