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远定
吕洞山,苗名“格剖格嬢”(gheul poub gheul niax),意为“阿公山阿婆山”,乃“祖宗的山”。这座冠绝湘西的“圣山”,早在清人严如熤的《苗疆险要考》中便有记载:“(吕洞山在乾州)城西北五十里。绵亘数十里,复山叠嶂,其北麓为保靖之夯沙、夯略各寨,南联永绥之谷坡,东接永顺之青山,南接天门诸山,嵂崒争胜,山阿中生苗寨落甚多。高数千仞,晻暧蓊郁,四时云瑞。每岁旱,土人捕蛇祈祷,风雨立至,苗民称为神山云。”
它是我魂牵梦绕的家乡山。作为土生土长的吕洞山人,生平却只攀登过一次,且因“风雨立至”的诡谲气候,终究未及主峰穿洞。
1998年清明,我携着四年漂泊的行囊从广东归乡。在梨口帮兄弟送酒后,阳历4月9日,我背着包向吕洞山进发。临行前,深知此山“山诡秘、路凶险”,又因多年未归的愧疚,竟生出“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若魂归于此,也算归了故土。
从夯沙沿河而上,涉水换鞋,便踏入峭壁险径。这路是日晒雨淋风化而成,或是乡亲们凿石为阶,窄处仅容一足,无泥无树,连杂草都难寻。我左手遮眼,只敢盯着石面与右侧岩体,生怕瞥向左侧悬崖时重心不稳。
行至某处,试探着俯瞰,倒斜的崖壁如刀劈般向内倾,眼底竟是望不到底的虚空!身子猛地一晃,我慌忙贴紧岩壁,心跳如鼓。皮鞋在石面打滑,悔意渐起:若有登山鞋,或带个同伴,何至如此惊险?念及若摔落便尸骨难寻,父母连遗容都见不着,更觉喉间发紧。
幸而石缝里钻出的油菜给了慰藉:纤茎托着金黄小花,在风里轻颤。这让我想起小学作文里写过的家乡油菜花,那时我们总在花旁憧憬未来。
越往上,身子越贴向山石,几乎是匍匐前行。待至“一线天”,终于能直起腰——两侧崖壁如臂弯般“托住”身躯,双手抵着石壁,学道士吐纳换气。此时俯瞰深谷,春晖里沟壑纵横,田园如彩毯,小溪蜿蜒,山路隐现,农人往来其间,好一幅浑然天成的山水长卷。
“无限风光在险峰”,古人诚不我欺。刚才还险象环生,此刻却觉“魂归”之说荒唐,反倒为抓着岩缝拍照的“浪漫”行径哑然失笑。
原以为吕洞山唯有“晻暧蓊郁”的荒莽,却见几户人家隐于云端:炊烟袅袅,鸡鸣破空,惊觉这圣山亦有烟火温情。
茶园里,一位六十岁上下的茶农独自侍弄茶树。得知我是夯沙供销社旧识的晚辈,他打开了话匣子:“你叔那功夫,放倒人都不带响的!待人又亲,每次来都带盐巴茶叶,和我们坐到月亮升起来……”
他身后的茶园虽生机盎然,却掩不住破败:供销社随计划经济远去,吕洞山尚未扬名,茶叶滞销,这方天地的未来,竟如云雾般缥缈。
见我举相机,老人局促地扯了扯衣襟:“衣服太旧咯。”快门声中,几个茶女忽然蹦出,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相机——在这穷乡僻壤,相机是稀罕物,表姐表妹们想留个影都难。
辞别时,老人仰头看天,劝我莫再攀主峰:“要变天咯!”我执意前行,他再三叮嘱:“雾重就回,累了来家里歇。”
近主峰时,晴空骤变:黑云如墨压顶,主峰隐在阴翳中狰狞可怖。恐惧攥紧心口,我望着咫尺天涯的峰顶,终究咬牙折返。刚转身,天竟又放晴——这圣山的脾性,果然莫测。
下山路上,我频频回望,心中翻涌:是叹吕洞山的神奇,还是叹自己四年漂泊的沧桑?想写首诗,却被惆怅锁住灵感。直至十三年后(2011年),贵州博友知我念乡心切,结伴登临主峰,将照片发在博客上。画面中云垂天低,松翠枫红,秋蝉寂寂,归鸟盘旋,刹那间触动心魂,诗行奔涌而出:
“云垂天淡西风竦,寒暑乾坤两不同。
松叶尚将金染翠,枫叶煅炼黄金红。
秋蝉不鸣寒山晚,归鸟呼伴旋半空。
喜登吕山矫健步,人生何处不峥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