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番 曾 蓉
7月13日，酉水河畔的晨雾还未散尽，杨帆已蹲在梯田间，指尖抚过黑山羊油亮的脊背。这个曾赤脚走过20公里山路求学的苗家少年，如今被乡亲们亲切地称为“羊司令”。十年光阴，他从城市教育创客回到山乡做起了牧羊人，用脚步在故土上写下最鲜活的乡村振兴诗篇。
一
1994年，杨帆出生在保靖县吕洞山镇茶岭村。童年的记忆里，天没亮就着煤油灯割猪草是常态，雨季蹚过齐膝的泥水上学更是家常便饭。“有次发洪水，我把书包举过头顶过河，到校时浑身湿透，幸好课本没沾上半点水。”他指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坳说，“从那时我就想，长大后一定要走出大山看看。”
2011年，杨帆考上了湖南科技大学学习体育教育专业，成了村里少有的大学生。大学四年，他在课堂与工厂间两点一线穿梭：白天啃书本，夜晚去兼职。把仓库的硬地板当床，啃的是馒头泡面。求学四年攒下的第一桶金，不仅是他的学费生活费，更让他嗅到了教育创业的先机。2016年，他和大学同学在株洲市创办“赤足少年行教育咨询有限公司”，带着城里的孩子走进田野、军营，他设计的“田野课堂”让孩子们捧着泥土尖叫，公司很快步入正轨。
可办公桌玻璃隔板下压着的那张茶园照片，总让他在夜深人静时想起。妻子彭冬雪是同乡，两人常聊起老家：“爸妈年纪越来越大，咱们早晚得回去。”有次他带学生去湘西研学，城里孩子对着吊脚楼惊叹，可当地孩子却仰头问：“老师，这破木头有啥好看？”这句话像根刺扎进杨帆心里，他翻出大学日记，盯着扉页那句“若有一日成才，定要让大山听见不同的回声”出了神，日记本上的墨迹已有些褪色，回乡创业的念头却在心头愈发清晰。
二
2021年的寒冬来得格外早，堂屋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杨帆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终于把那句在心里盘桓了半个月的话说出口：“爸，我想把城里的公司关了，回来养羊。”话音刚落，“当啷”一声脆响——父亲攥在手里的搪瓷杯重重磕在八仙桌上，褐色的茶水溅出，在磨得发亮的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读了十几年书，好不容易从村里走出去，最后倒回来喂羊？”父亲的眉头拧成个疙瘩，嗓门陡然拔高，带着压不住的火气，“我这辈子没要求过你们什么，就盼着你们在城里站稳脚跟，不用再跟土地打交道！你现在倒好，要回来遭这罪？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看到父亲斑白的头发，杨帆垂下眼，没接话。这个决定是否会亲手打碎父亲守了大半辈子的期望，他内心挣扎着。这时，妻子悄悄攥了攥他的手：“我知道你不是一时冲动。”夜里，两人在灯下翻着资料，妻子指着报表说，“我们的根在这儿，照顾老人、守着家，总比在外漂着踏实。”有了妻子这句托底话，杨帆心底的火苗更旺了。
思考再三，他再次拉着父亲在沙发上坐下，摊开满满一桌子数据解释：“您看这几年，全国人均羊肉消费量每年涨5%，冷鲜肉、羊奶粉这些深加工品更火。周边怀化、张家界的火锅店，光周末就得多进200斤肉，电商平台上，湘西生态羊肉的搜索量一年内都翻了几倍。”他又指着窗外，“咱们县多的是荒坡和野草，羊吃了肉质更嫩，比买饲料喂养省一半钱，而且山泉水和天然草料还能提升羊肉品质，生态养殖跑山羊市场上需求量很大。”
最后让老人松口的是他的“稳扎计划”：“先试养50只，自繁自养学技术，3年打基础再扩规模。赔了就当我交学费，反正有你儿媳帮衬着，饿不着家。”看着小两口眼里的笃定，父亲闷头考虑了一晚上，终是在翌日清晨说了句：“要干，就干得像模像样。”
三
小两口把目光锁定在了妻子的老家保靖县毛沟镇阳坪村，村里水草丰茂。 2022年春，杨帆同小舅子彭杨一起合作，成立湘西铭扬生态种养专业合作社。第一批50只种羊运到的那天，杨帆和彭杨及几个娘家叔叔在荒坡上搭起简易羊圈。叔叔们年纪大了，对网上的养殖知识犯怵，杨帆就把技术要点写成大字报贴在羊圈墙上，“山羊怕潮，羊圈里要垫30公分稻草”“产后母羊每天加2斤黄豆”……叔叔们只管按“说明书”喂羊，而防疫、配种这些“技术活”，全由他和小舅子包圆。
可考验来得比预想更快更急。2023年初，种羊突然开始陆续生病，短短半个月，12只羊陆续没了。看着蜷缩抱恙的小羊羔，妻子彭冬雪直抹眼泪。夜里杨帆抱着兽医手册翻到凌晨，妻子也陪他在羊圈守着。“咱去请县里的畜牧专家，总能找到法子。”他跑了三趟县农业农村局畜牧水产事务中心，向专家请教，学着给羊测体温、打疫苗，把药方认真抄在笔记本上，直到页脚磨出了毛边。一个月后，最后一只病羊好了起来，他和妻子在羊圈旁的石头上坐着，望着满天繁星笑中带泪。
2023年冬的一场暴雪夜，是他养羊生涯的最大挑战。零下5℃的寒风里，杨帆和妻子、叔叔们手挽手加固羊圈，铁丝划破了他的手，血珠滴在雪上洇出小红点，妻子扯下围巾给他裹住手：“慢点，别冻坏了。”大雪封山三天，羊卖不出去，此时妻子灵机一动，翻出他以前教育机构的家长通讯录说：“这些叔叔阿姨信你，试试？”朋友圈刚发出去半小时，一位株洲的老客户李姐就打来电话：“杨老师，给我留10只羊腿，过年给员工发福利！”那晚，全家打着手电打包，妻子在包装箱上印了张吊脚楼照片，“让城里人也体味一下咱湘西的好。”
2024年春天的连阴雨，让他记忆犹新。连续40天雨，囤积的草料也见了底，羊饿得直刨圈。杨帆回忆说：“冒雨放羊，羊是能吃饱，但是它们也容易感冒。”思来想去，杨帆带着妻子、叔叔们披着雨衣去割草，雨水糊住了眼睛，胶鞋底也沾满了泥。那场雨过后，他咬咬牙垦出30亩荒地，种上黑麦草、甜象草、皇竹草等草料，“以后再遇极端天气，咱自己的草够吃3个月。”
那些日子，跑贷款、办养殖证的难，杨帆现在想起来心里还发酸。第一次去政务大厅，他对着十几个窗口犯晕，妻子陪着他一个个问，把流程记在手机备忘录里：“今天去环保局办环评，明天找畜牧局领防疫证……”3个月跑下来，夫妻俩的鞋底都磨出了洞，却攒下厚厚一本“办事指南”，后来邻村有人要创业，他都笑着送过去：“照着走，少绕弯路。”
四
如今的“湘西铭扬生态种养合作社”，500多只黑山羊在草场撒欢，种羊繁育区、羔羊保育室、草料仓库一应俱全，杨帆设计的“生态循环链”正让大山焕发新颜：羊粪发酵成有机肥，施肥给茶树长出的嫩芽更鲜；稻田里的稻花鱼，喝山泉水长得更肥；林下散养的土鸡，啄着草籽下的蛋带着香。
“咱这是‘一棵大树’模式。”杨帆领着来参观的邻村干部在草场转悠，他指着不远处的羊圈，“那些是村里乡亲们养的羊，在合作社统一防疫、统一卖，比单干多赚三成。”
上个月，毛沟镇田家坪、舍坪村等几个村支书带着村民及养殖户来学经验，杨帆把“稳扩规模、多品互补、抱团发展”的心得倾囊相授：“别贪大，先把一种东西做精；别单打独斗，抱团才能抗风险。”临走时，有个老支书拉着他的手说：“你这法子，咱村的荒坡也能用！”
暮色漫上山岗时，站在坡顶的杨帆接到县里教体局的电话，想宣传他作为大学生返乡创业的事迹。“你分享些啥？”妻子笑着问。他望着远处的炊烟，羊群归圈的铃铛声随风飘来：“就说，走出大山是本事，带着大山变好，是更大的本事。”
山风掠过草场，吹动着新的草种。杨帆掏出手机，翻出十年前在株洲时拍的照片：西装革履的他，身后是车水马龙。再看现在挽着裤脚、沾着草屑的自己，站在青山绿水间，笑得更踏实。青山为证，那些流过的汗、跨过的坎，终在故土上，结出了乡村振兴最甜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