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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7月19日

父亲的烟杆

石兴伦

前几日去贵州远房叔叔家,一眼就瞥见那根烟杆。斑驳的竹身裹着岁月的包浆,铜锅斗被烟火熏得油亮发黑。指尖刚触到,仿佛就触到了父亲掌心的温度。这曾是父亲的心爱之物,他走后便成了叔叔的念想。此刻烟杆斜倚在桌角,像在轻轻叩门,把那些被时光埋住的日子,一股脑儿全翻了出来……

记得我考上县城高中那年,父亲送我去报到。家里穷,连个装行李的箱子都没有。我找了个洗得发白的肥料口袋,胡乱塞了几件衣裳。父亲抄起那根磨得发亮的扦担,一头挑着两床棉被——母亲连夜在被角续了新棉,用塑料薄膜裹得严严实实;另一头是五十斤大米,够我吃一个月。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村子,连条正经土路都没有。我们得先走到十里外的乡政府搭车,单是爬村口那道两里路的坡,就够人喘的。父亲挑着担子走在前头,扦担压在微驼的肩上,“吱呀吱呀”地哼着老调子。我跟在后面,看他蓝布褂子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勾勒出嶙峋的脊梁。汗珠砸在黄土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转眼又被风吹干。

爬到坡顶,父亲放下担子,粗重地喘着气,从裤腰带上解下烟杆。在路边岩石上磕了磕烟灰,捏一撮烟丝填进铜锅,大拇指按实了,“嚓”一声划亮火柴。火光里,他眼角的皱纹像被熨开的纸,猛吸一口,白雾从嘴角漫出来,把那张黝黑的脸笼得朦朦胧胧。

“到了那边好好念书。”他吧嗒着烟,声音混在雾里,“伙食费我按月寄,别省着。”话里藏着掩不住的高兴——他儿子考上了县城最好的中学。抬手想拍我头,到半空又缩回去,许是怕手上的老茧刮着我。烟屁股在石头上摁灭,父亲重新挑担。我抢着要换,他把扦担往肩上勒了勒,粗声说:“你细皮嫩肉的,头回进城,哪能累着?”语气硬得像块石头,耳根却红了。

到了乡政府,正巧碰上同班同学,他和我同时考上那所高中。他当老师的父亲联系了辆去县城的卡车。大人们七手八脚把我的行李搬上车,同学父亲拍着胸脯说会照看好我们。父亲盘算了半天:搭车虽没要路费,可回来的路费够我在学校吃上几餐,终究没上车,只说:“有先生照应,我放心。”

卡车“嘟嘟”发动,我扒着后挡板回头。父亲站在尘土里,烟杆别在腰间,正使劲挥手。车越开越快,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可那烟杆上明明灭灭的火星,像盏灯在风里摇啊摇,直到缩成个光点,还在我眼里亮了很久。

那年寒假回家,只见父亲颧骨支棱着,两腮凹成深坑,像被腊月的寒风刮去了所有皮肉。母亲红着眼圈绞着围裙:“你每月那几十块生活费,你爸天不亮就揣个冻红薯上山砍柴。回来把粗一点的柴锯成一尺左右长,堆在炕上熏得油亮。初三、初八就挑着百十来斤柴,深一脚浅一脚走二十多里山路,去贵州松桃长兴堡卖。一担柴最多二十块,少的时候才十来块……”她声音发颤,“他总说,多跑几趟,总能凑够。”

1999年底,过度劳累的父亲突发脑溢血。抢救回来后落了偏瘫,能走却再也干不了重活。那时我在读大学,回家见他这般模样,当即说要辍学。

“书必须读!”父亲瞪着我,眼里冒着火,“我还死不了——把为我准备的那口棺材卖了!”他用烟杆敲着火炕边的石头,烟灰簌簌往下掉,语气不容置疑。第二年春天,我揣着卖棺材的钱回到了学校。

毕业后我在民乐中学教书,每个周末都回家。每次返校,父亲总说:“下次带点好旱烟。”我从不抽烟,偶尔会忘,到家时他就用颤巍巍的手敲我脑门:“下次记着,下次记着!”

2008年,父亲再发脑溢血,这次没能抢救过来。清理遗物时,我捏着那根烟杆想收藏起来做纪念,贵州远房叔叔却开口了:“让我带回去吧。我是老烟枪,抽着烟就当敬奉你爸了。”按农村规矩,逝者的遗物父传子、兄传弟,我和哥哥都不抽旱烟,母亲也点头应了。叔叔便把烟杆带走了。

此刻在叔叔家,我摩挲着这根烟杆。竹身的纹路里还藏着父亲的体温,铜锅斗的烟火气里,他的声音、笑容、被烟雾笼罩的身影,一一浮上来。眼眶猛地一热,眼前的烟杆渐渐模糊,倒像是父亲在雾里,正朝我缓缓挥手。

叔叔已是暮年。等他百年后,我要把烟杆接回来,找个木匣好好收着。想父亲了,就取出来摸摸,看看,想想——把那段藏在烟杆里的时光,永远镌刻在心里,成为余生里永不褪色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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