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扬 仔
五溪大地的晨雾总带着几分神性。当第一缕曦光穿透雪峰山的层峦，溆水江面便腾起薄薄的纱幔，漫过滩头的芷草与澧岸的兰芷。恍惚间，竟分不清是两千三百年前屈子行吟时沾染的清芬，还是今晨浣衣女子木槌敲出的水汽。这方被《楚辞》浸润的土地，草木会吟哦，流水能作赋，连风中都飘荡着“扈江离与辟芷兮”的韵脚。而最动人的，是那些承袭了楚辞风骨的巾帼身影——她们以兰为魂，以剑为骨，让古老的诗行在新时代长出新的年轮。
沿溆水而上，北岸的向警予故居总在晨光中显出特别的静穆。青砖黛瓦间，一株百年玉兰每年春深都会绽出莹白的花朵，像极了《离骚》里“朝搴阰之木兰兮”的意象。1919年，正是在这株树下，向警予带着长沙求学的新思想，将“香草美人”的隐喻从诗行里请了出来。她创办的溆浦女校，第一课便教学生辨识园中的芷草与兰花，说：“屈子以香草喻君子，我们女子，亦当如草木之芳洁，不与俗同。”那时的湘西，女子缠足、童养媳的陋习如枷锁，她却在黑板上写下《天问》里的句子：“遂古之初，谁传道之？”然后问学生：“女子的命运，为何不能自己传道？”
女校的窗棂上至今还留着当年的刻痕，是学生们用发簪刻下的“独立”二字。这让人想起屈原“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的咏叹。向警予将楚辞的孤愤化作了破壁的勇气，她教学生算数、英文，更教她们挺胸抬头走路。有老县志记载，当年女校学生穿着校服上街，引得路人驻足侧目，而她们手中捧着的课本里，既印着《楚辞》的选篇，也夹着“男女平权”的传单。沅水的清波映过她们的身影，仿佛屈子笔下的“美人”终于走出了辞赋，化作了行走在大地上的觉醒者。
从溆浦县城向东南行五十里，便是怀化高铁新城。钢轨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与远处雪峰山的黛色形成奇妙的对话。湖南纺织产业园的车间里，吴桂珍正盯着智能纺机的显示屏，手指在操作屏上轻点，细如蚕丝的纱线便卷成了整齐的线轴。这位从溆浦农村走出来的女工，手机壳上印着一行小字：“路漫漫其修远兮”。
“刚来时连普通话都讲不好。”吴桂珍笑着说，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故事。十年前她进车间，面对高速运转的机器总手忙脚乱，直到有次参加企业组织的文化讲座，听到讲师讲屈原“上下而求索”的典故，忽然就定了心。她把《涉江》里“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抄在工卡背面，不是感伤，而是提醒自己：屈子在溆浦迷茫过，却从未停下脚步。如今她成了车间里的技术能手，带的徒弟里有六个来自贫困家庭，“教她们技术，就像当年屈子播撒香草的种子。”
车间的玻璃墙外，沅水支流缓缓流过。暮色降临时，钢轨的反光与江面的波光交织，仿佛天地间架起了一架巨大的琴。吴桂珍和姐妹们下班走过天桥，说笑间带着纱线的清香，她们的脚步踏在钢板上，节奏竟与《涉江》的韵脚暗合。那些曾经让屈原“哀吾生之无乐兮”的沅湘流水，如今正倒映着她们工装上的反光条，像无数流动的星辰——楚辞里的忧思，早已化作新时代女性技术报国的豪情，在机器的轰鸣里长出了新的诗行。
再往西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怀化基地的稻浪正翻滚着金色的波涛。女农艺师周玲蹲在田埂上，手里捏着一株刚抽穗的稻禾，指尖轻触谷粒，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颊。她培育的“湘早籼45号”，能在山区冷浸田里扎根，亩产比传统品种提高三百斤。
“屈子写‘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这‘民生’里，最根本的就是粮食。”周玲的草帽檐上还沾着稻花，她毕业于湖南农大，放弃了城市的工作回到家乡。实验室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她对着显微镜观察稻穗切片时，案头总放着一本翻旧的《楚辞》。有次在培育耐寒品种时屡屡失败，她重读《九章》里“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忽然悟到：科研和作诗一样，都要守得住初心，耐得住寂寞。
如今她带的团队里，八位成员全是女性。她们在田间地头的身影，被当地农民称为“稻花仙子”。插秧时节，她们弯腰的弧度与稻穗低垂的姿态奇妙地呼应；收割时，镰刀划过稻秆的轻响，像在续写《招魂》里“光风转蕙，汜崇兰些”的意境。周玲说：“屈子当年行吟沅湘，见百姓饥寒而心忧；我们培育良种，就是想让这方水土，再也听不见那样的叹息。”
暮色中的溆浦女子书院，传来琅琅的诵读声。二十几个身着蓝布衫的女子，正齐声朗读《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书院的院子里，几十株橘树是去年春天栽下的，枝叶间已挂着青涩的果子。
领读的是退休教师陈芳，她退休后牵头办起这个书院，既教留守儿童读书，也教农村妇女识字。“‘受命不迁’，以前以为只是说橘树，现在才懂，是说人要守住根本。”她指着墙上的字幅，那是当地书法家写的“沅有芷兮澧有兰”，“我们湘西女子，既要像芷兰一样芬芳，也要像橘树一样坚韧。”
书院的角落里，几位妇女正用蓝印花布制作书签，上面绣着楚辞里的句子。窗外，溆水汤汤，映着书院的灯火，像一条流淌着诗行的河。从向警予的女校到产业园的车间，从稻田里的实验室到乡村的书院，五溪大地的女性们，正将楚辞的薪火代代相传。她们让“美人”不再是隐喻，让“求索”成为行动，让“民生”落地生根——这或许正是屈原当年行吟沅湘时未曾想见的景象：他播撒的香草种子，历经两千年风雨，终于在这片土地上，长成了一片葳蕤的森林。
夜渐深，书院的灯光与星月同辉。溆水之上，仿佛还能听见屈原行吟的脚步，而更清晰的，是新时代女性们坚定的足音——那是楚辞的薪火，在巾帼的生命里，燃烧得更加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