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流
深夜十二时,当银幕暗下,灯光亮起,《南京照相馆》播放完毕,影院里却出奇地安静,没人说话,没人起身。这部电影,取材于南京大屠杀期间日军真实罪证影像,以“吉祥照相馆”为叙事载体,在导演冷静克制的语言镜头下,一群普通民众在国家与个体生死存亡的至暗时刻的觉醒与抗争,将观众带回88年前那一场惨绝人寰的历史余烬中。观影完毕,心中万千思绪,久久难平。
历史真实与艺术表达的平衡融合
电影故事灵感来源于真实历史事件。电影把这一真实事件进行艺术加工,讲述了1937年12月南京沦陷后,一群生活在南京的老百姓藏于照相馆避难,被迫帮助日军摄影师冲洗底片,却意外冲印出记录日军屠城罪证的照片,最终冒死加印并送出罪证底片的故事。
影片情节巧妙紧凑,电影伊始就将观众带回了1937年那个战火纷飞、生死悬于一线的南京城。导演申奥通过克制而精准的艺术表达,避免了同类题材中常见的血腥渲染和刻意煽情。影片中,中国民众尸体堆满沟壕、南京城外江水被血色浸染等场景,导演采用远景或剪影呈现,避免了血腥特写却保留了视觉冲击,使影片在呈现历史伤痛的同时,又保持了艺术的尊严与克制。
影片整体采用了冷色调,在视听上强化了死亡与恐惧的氛围。暗房里的血红光线如同地狱之火,沉静又令人战栗。镜头隐喻尤为深刻,暗房红光下显影液浮现血色画面,象征真相在黑暗中苏醒;相机快门声与子弹上膛声交替,暗示“影像即武器”。这些精心设计的视听元素,共同构建了一个既真实又富有象征意义的历史空间。
影片结尾的处理堪称神来之笔——将历史照片与今日南京街景重叠,成为“没有彩蛋的彩蛋”。电影放映完毕,观众看到的车水马龙、孩童笑脸、繁荣盛世,正是先辈用生命守护的“未来”。这种“从地狱到人间”的对比,让“大好河山,寸土不让”的呐喊直击灵魂。正如我身后一位观众所言:“我们该去现在的南京看看!”是啊,这盛世,终是如先辈所愿,那些永远留在88年前胶片中的笑脸与幸福,如今,是中华大地上如此平凡又真挚的日常场景。
怯懦求生到觉醒抗争的人性蜕变
《南京照相馆》最打动人心的,莫过于它对乱世中小人物复杂人性的深刻刻画。影片没有塑造传统意义上的高大上的英雄人物,而是通过呈现一群有血有肉的普通民众如何在极端环境下完成从“求生”到“觉醒”的内在核心转变。这种转变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恐惧与勇气、自私与牺牲的反复撕扯中逐渐完成的。
邮差阿昌(刘昊然 饰)是这一人性蜕变的最佳例证。初登场的阿昌,“骨子里的良善与本能的懦弱并存”。他会在炮火攻击中逃命,也会在一对老人求情中毅然转身,为他们寻找女儿报平安的信件,但同时,面对被日军强暴的妇女的求救,他“仿佛要把自己缩进邮差制服里以求隐形”的沉默;这种良善与懦弱的撕扯,正是乱世中卑微小人物的生存本能。阿昌的成长始于暗房中的震撼。当他为日军冲洗照片以此苟全性命时,却在显影液中目睹了他所认识的“熟人”以及宋班长弟弟遇害的惨状。“无力感席卷而来,他突然僵直的脊椎和悲痛愤恨的微表情,无声地宣告着一个中国人的血脉被同胞的鲜血彻底点燃了”。
影片中其他角色的转变同样令人动容。毓秀(高叶 饰)原本是一个怀揣演员梦的龙套,战争摧毁了她的生活和梦想。她从日军进城时天真地以为学几句日语、为日军唱戏就可以保全性命,到苟全性命过程中亲眼看到婴儿被摔死,从对日军侵华战争的懵懂到深刻认识到日军的本质,最终与阿昌等人一起为守护罪证而抗争。她对王广海说道:“从小学戏,学的是梁红玉、穆桂英。”这不是宣传教化,而是“文化根脉从喉舌沉降到膝盖的本能反应”。翻译官王广海(王传君 饰)则展现了更为复杂的人性。他以为用翻译技能就能换取生存机会,保住自己和家人,甚至固执地相信甚至欺骗自己,只要做好日军翻译,就一定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骨子里,他坚持欺骗自我,试图说明自己不是“汉奸”,只是“翻译”。但当面对婴儿因影响拍摄被直接摔死;当被日军强暴而向他求救的凤华,再次遇到他时是痴傻的只会说日语“欢迎光临”的慰安妇;妻儿被赶去江边射杀;情人被凌辱,他又颤抖着把底片藏进墙缝,在生命的最终时刻,他觉醒反抗,然后“像一条咬人的狗”一样被杀死,其悲剧根源正是懦弱与侥幸心理,复杂而痛苦的人性在他的演绎下令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影片最令人深思的是它对“反抗”的重新定义。初看时,我旁边有人痛苦地呐喊,30万人啊,为什么不反抗!但回溯那段惨烈的历史才会真正理解,“阿昌”那些佝偻的背影与顺从的点头里,藏着更为坚韧的反抗意志!对他而言,“冲动是求死,忍耐才是求生”。正如刘昊然解读角色时所说:“阿昌代表的正是‘懦弱’举止下的生存智慧。中国人为什么打不倒?因为中国人在面对任何一场灾难时,都有让自己活下来的本能。因为只有活下来,才有机会戳破谎言,抵达真相!”这种对反抗的深刻理解,超越了以往战争影片中简单的英雄主义叙事,揭示了中华民族在苦难中依然能够生生不息的精神密码。
片中照相馆众人决定拍一张“游历祖国山河”的合影场景,集中展现“大好河山”的壮美与人性的光辉。从北京故宫到武汉黄鹤楼,再到杭州西湖,他们在黑暗中游览了祖国的万里河山,事实上,他们甚至走不出小小的照相馆。这一刻,这些身处绝境的普通人,用想象完成了游览祖国山河的美好愿景,阿昌和小女孩低声念出“大好河山,寸土不让"的台词时,这种在极端环境下依然保持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与坚守,正是人性最动人的光芒,也是像阿昌一样的中国普通民众在残酷战争中觉醒反抗的隐喻表达。
个体悲痛到集体记忆的情感升华
《南京照相馆》在暑期档能引发全民情感共振,关键在于它成功地将历史伤痛转化为当代观众可感可知的情感体验。
片中最具情感冲击力的场景之一,是刘昊然饰演的邮差阿昌在暗房里第一次看清照片时的反应。显影液里慢慢浮出来的,是柳树巷八号的王老板——上周还笑着给他递过桂花糕,现在倒在血泊里;电报局的李小姐,她总穿着漂亮的旗袍,而照片里的她,旗袍被撕烂,身边围着三个日军......这些曾经鲜活的街坊邻居,如今成了相纸上的黑白影子,这种从“熟人”到“受害者”的转变,让历史暴行变得无比具体而真实。阿昌的手“抖得像筛糠”的细节,精准传递出一个普通人在直面同胞惨状时的震惊、悲痛与无助。
影片对日军“伪善”的揭露也极具情感张力。日军一方面拍摄屠杀场景炫耀“战功”,另一方面又胁迫百姓拍摄虚假“亲善照”。这种表里不一的撕裂感在“婴儿华华因哭泣而被日军从母亲怀中抢过摔死”的场景中达到顶峰。毓秀怀抱死去的婴儿,和阿昌一起被迫对着镜头挤出笑容——“机械上扬的嘴角,他们的眼中却翻涌着无边的恨意与痛苦”。这种被迫表演“幸福”“亲善”的荒诞场景,与孩子被摔死后母亲的哭泣背景音,形成强烈对比,比直接呈现暴力更具情感杀伤力。它揭示了侵略者不仅要夺取无辜百姓的生命,更要扭曲中华民众灵魂的深层罪恶。在地窖中,照相馆的几人各自谦让的抓阄决定“生的希望”的温馨,最终母女二人递上通行证后却被残忍凌辱杀害,导演将镜头转至日军对儒家思想“仁义礼智信”的歪曲解读,彻底撕下了侵略者虚伪而凶残的伪善面具。
结尾的字幕“1937年12月,南京城有30万人没能等到第二年的春天”,配合陈歌辛的《永远的微笑》旋律,这首抗日战争时期诞生的旋律,“盘旋在南京血狱上空,温柔得剜心刺骨”。这种处理不是简单的煽情,而是通过艺术化的情感升华,既让观影者在黑暗的场景中穿越时空,共情于88年前我们那些苦难、绝望的同胞面对侵略者那被压抑的无法喘息的窒息感;又让观众在悲痛中看到了绝望中依然保有希望的人性不灭的光芒。
《南京照相馆》,它不止是一部关于过去的电影,随着那场战争的见证者逐渐老去,这些胶片提醒我们,历史的伤痛不能被遗忘,即便已经过去88年,但历史的余烬里都是我们曾经鲜活同胞的生命。银幕上,阿昌在烈火中用日语铿锵有力地对伊藤说“不是,我们永远不是朋友!”时,我们听到的不仅是一个角色的觉醒,更是一个民族在血与火的历史中淬炼出的尊严与希望:大好河山,寸土不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