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诗好
暮色四合时,我踩着斑驳的树影回到野鸡岩。老槐树的枯枝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像要拂去我肩头积了多年的风尘。寨口晒谷场空荡荡的,石碾凹槽里积着昨夜的雨水,倒映着几片槐叶。青灰色石板路蜿蜒依旧,却再不见当年嬉戏追逐的孩童,只剩坍塌过半的卧牛石,在暮色里固执地守望。
野鸡岩寨蜷在代朝山脚下,距湘西浦市古镇不过十里。寨后山崖上卧着块灰褐色巨石,岩顶平如晒谷场,常有些野鸡在此栖息,“野鸡岩”的名字便由此而来。
记忆里,破晓总有三两只野鸡立在岩顶啼鸣。最神气的是那只雄鸡:铜绿色的颈羽流转着晨光,赤铜色的胸脯点缀着黑斑,长长的尾羽掠过朝霞时,石壁上便投下斑斓光影。老人们说,这些野鸡是山神的信使,啼鸣能驱散瘴气。如今岩体坍塌,裸露出黄褐色的断层,岩缝里的石英结晶像凝固的泪滴,唯有那蓬野蔷薇,还开着四十年前同样鹅黄的花。
寨里三十多户,除了一户徐姓木匠,都姓李。李家大院的青砖门楼上,“耕读传家”的匾额金漆剥落,露出松木年轮。徐木匠打的雕花木床散落在各家,榫卯间的蜡色包浆,成了寨子里最温润的外姓印记。
记忆中的黄昏总从晒谷场醒来。大人们收谷的竹耙划过青石板,“沙沙”声惊起一群麻雀。我们几个孩子常蹲在草垛后面,看小珍用凤仙花染指甲,那抹红在暮光中格外妖冶,像要把最后的阳光都吸进去。“快看!草儿又尿裤子啦!”小儿举着竹竿狂奔,草儿提着裤腰追赶,赤脚拍得泥水四溅。银花和七妹蹲在溪边偷笑,她们过家家的桐叶碗里,地枇杷泛着蜜糖般的光。
溪边的捶衣声在日落前最喧闹。女人们卷起裤腿抡棒槌,水珠溅起七彩虹光。“小祖宗!衣裳又挂破了吧?”月英娘作势要打,我们几个泥猴立刻扎进塘里,惊得鹅群扑棱棱飞起一片白浪。父亲磨刀的“霍霍”声从塘边传来,和着归鸟的啼鸣,在暮色中谱成一曲独特的乡音。
“马步要稳,出拳要狠!”方元爷沙哑的嗓门总在晒谷场上炸响。这个被土匪掳去三年的汉子,左耳缺了半边,却练就了一身本事。武儿学得最认真,后来果真凭着功夫当了武警。“哎哟!”小克捂着腿直跳脚。方元爷眯眼笑:“这点痛都受不了?当年我在土匪窝里,挨过真刀真枪呢。”
代见伯的烟袋锅总要等启明星亮了才点燃。这个参加过徐州会战的老兵,皱纹里藏着弹片留下的伤痕。“那年我在徐州……”摆龙门阵时,他总爱吐出个烟圈,烟雾中仿佛有千军万马奔腾。草儿总在这时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像啄米的小鸡。当说到“薛仁贵一箭穿三重甲”时,岩上的野鸡突然惊飞,翅膀拍击岩石的声响,恍如沙场金戈交鸣。
“好崽,回家吃饭喽——”母亲的呼唤穿过时空,刺破暮色。这声音惊起草丛里的蚱蜢,也惊醒了门槛上打盹的徐婆。“秀才回来了?”因我是寨里第一个大学生,这称呼便成了我的“雅号”。她枯瘦的手指颤巍巍指向卧牛石:“自打银花出嫁那年,一场暴雨塌了半边,野鸡就少了……”突然,一只野鸡从乱石中窜出,羽翼划出的弧光将黄昏劈成两半——一半是当年追着花轿的彩羽,一半是我此刻狂跳的心。
最后一抹夕阳从老槐树梢滑落时,寨里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子坠在墨色绸缎上。转过山弯,又一声“咯哒”追来,我没回头,任其在群山中荡出绵长回响。这或许是野鸡岩最后的道别——记忆的黄昏里,所有碎片突然苏醒:母亲唤归的尾音,父亲磨刀的铮鸣,小伙伴们永远年轻的欢笑,都随着最后那缕阳光,悄悄隐进了岩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