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珊珊
两年前，我曾经看过原著《长安的荔枝》，马伯庸的写作行云流水、考究严谨、节奏鲜明，当时不到两小时我就看完了小说，但是一整个下午都处在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哀与痛恨的情绪之中，久久不能释怀，于是这次又重温了大鹏导演的电影版《长安的荔枝》。
电影《长安的荔枝》剧情其实很简单，一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就可以概括，然而这十四个字的背后，是为盛世大唐撕开的一道血色裂口。
据说岭南荔枝最为美味，圣人为博贵妃一笑，要派人将鲜荔枝从五千里之遥以外运到长安，并赶在六月一日贵妃生辰这天送到。然而荔枝“一日色变，两日香变，三日味变”，要将这样一种时令水果从岭南运往长安好比登天，看似升迁美差，实则生死茫茫，而这个“美差”却落到了李善德的头上。
“我叫李善德，自幼便立志到长安为民做官。”曾经的李善德是一名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然而“长漂”十多年，却还仅仅是一个九品小官吏，领导同事并不喜欢他，因为他喜欢较真，唯一令他欣慰的是，他拥有一个温暖的小家庭，熬了这么多年，也终于贷款买了个小房子。就在他以为好日子就要到来的时候，这个“美差”却彻底打乱了他的人生。影片通过“画大饼”“摸鱼”等具象化的职场黑话，将唐朝官场的推诿与倾轧转化为当代打工人的集体共鸣。
而这场看似荒诞的任务，其实只是权力任性投射到个体命运上的一个残酷预言。电影完整呈现了李善德为完成这一任务所遭遇的种种挑战，经过四个月跋山涉水、实地走访，与岭南石门山峒人们一起辛勤劳作的经历后，李善德凭着一腔热情终于推算出了荔枝的“转运之法”，本以为事情可以就此圆满解决，然而，权力的游戏才真正进入高潮。
故事始终带有一种完成任务的游戏紧迫感，让整个电影的节奏感分明，这种叙事方式的好处是可以让角色始终处于高压状态，让观众仿佛始终在跟他并肩作战。一开始，李善德以为面对“不可能的任务”，众人为了保命，相互推诿塞责也算情有可原。可后来他惊讶地发现，就算任务有了眉目、能够落实之后，官员们的态度居然还是一样：户部让他找政事堂批文，政事堂又推脱需户部先审，太府寺右藏署让他找左藏署，左藏署又让他找兵部……
直至右相出场，他背后有了“靠山”，众人开始站队，一切才有了结果。大家也迅速换了副嘴脸，让李善德尝到了此前从未有过的，受人尊重的滋味。大鹏的表演也很好地拿捏了这一点，既有对良知、自我的坚持，也有转变后备受推崇的窃喜。
然而当看到荔枝园被砍的这段戏，依然令人愤慨无比。一个不合理的任务是如何制定出来的？无非是上面要求三十丛，可到下面执行时，为保证任务能超额完成、万无一失，便毫无节制地 “加码”到两百丛。而当一棵棵荔枝被毁于一旦，当沿路驿站的百姓们赖以生存的根基也被无情摧毁，不禁让人感慨：究竟需要多少家破人亡，才能换来一盘荔枝，它真的值得吗？
然而真相是鲜少有人会去追问为什么？而更荒诞的在后面，荔枝被送达后，贵妃本想吃一颗，却被安禄山的献舞打断，手缩了回去。镜头渐渐拉远，荔枝只是众多珍馐佳肴中不起眼的一盘。这一幕何其讽刺，只是一颗小小的荔枝，就已经这么劳民伤财了，更何况其他呢？在电影之外，是不是还有很多人在做着“葡萄使”“芒果使”？还有多少家庭分崩离析，毁在这宴席之下？还有多少底层失声者，白白断送性命……
在面对好友想为国效力时李善德说自己“人微言轻”，在砍掉荔枝林时李善德选择了默许，他在前面几个关键时刻都没有选择挺身而出，而这，无疑是体制对个体价值观的异化。而当他一次次目睹驿站内人去楼空的破败景象时，他渐渐醒悟了，这才有了之后对异化的反抗。李善德的三观不是瞬间坍塌的，他的人性觉醒也不是某个时刻的抉择，而是经过了众多变故后所做出的遵循内心的一个选择。
当“即便失败，我也想知道，自己倒在距离终点多远的地方”再次回荡耳畔，先前一直唯唯诺诺、谨小慎微了一辈子的李善德终于爆发了：“右相可知道，为了将这两瓮新鲜荔枝送到长安城，在岭南要砍毁多少树？……还有多少骑手奔劳涉险，多少牧监马匹横死，多少江船桨橹折断，又有多少人为之丧命？”“天下钱粮皆有定数，不支于国库，不取于内帑，那么从何而来？只能从黄草驿、岭南荔园榨取，从沿途附户身上征派。取之于民，用之于上，又谈何不劳一文？”
他质问杨国忠“荔枝与国家，圣人心中，觉得孰轻孰重”，其实是明知故问，因为他已看到了那个荒唐的答案：荔枝高于国家，圣人又高于荔枝。李善德的发声，更是他人格觉醒后的呐喊，在最后的关头，他选择了自己的良知，守住了小人物的“自我”，此刻，人性的微光才渐渐闪亮！
故事讲到这儿，其实早已超越了荔枝转运的故事，而指向了一个纷乱无道的社会中的众生面相和处境。虽然摊牌的后果是流浪岭南，这对李善德来说，未必不算是一个最好的归宿。或许，自始至终，家人才是李善德荔枝路上难以割舍的牵挂，每次他想起妻子和女儿的嘱托，他就重新获得了继续下去的勇气，他以木棉花象征对家的思念，格眼簿子的终点也插着它。大鹏曾在采访中说过：“如果说送荔枝是他不得不做的一件大事，那么带木棉花是他真正想做的那件小事，小事比大事在他心目中还重要。”
所以，当电影中他骑着白马带着疲倦的身体抱着荔枝飞驰送入宫里时，当他听到那一声“阿爷”时，他与妻女短暂相遇，此时布袋撕裂，火红的木棉花在夜空中飘散，而这，也成了全片最富诗意的浪漫瞬间。
整部电影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有大鹏对杨国忠所处环境的设置——佛堂，这个本应该成为众生疾苦的避难所如今却成了一个权力的象征，杨国忠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佛堂里，佛堂中那一尊尊佛像和供物，与他的身份形成天然的反讽，让人细思极恐。
很惊喜大鹏对结尾的处理，知道安史之乱的烽烟吞噬了长安后，李善德坐在荔枝树下狂吃荔枝，哭到不能自已。他哭什么呢？他哭自己，自己坚信了半生“落户长安、为民做官”的人生观，曾经的所有打拼，顷刻间化为乌有。他哭百姓，仅短短一年，长安就毁于大火，多少百姓陷入战争，朋友杜少陵又会过上多么痛苦的日子呢？他哭国家，曾经为之奋斗、自己热爱的那个长安就这样毁于一旦，自己所在的盛唐说覆灭就覆灭了，他哭时代，也哭命运……他恍然，也许，他其实早就已经料到了结果，只是没有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这时，妻子走过来牵着他的手靠在他的肩上，一家三口坐在荔枝树下，眼前是他刚种下的荔枝苗。
影片《长安的荔枝》无疑击中了大多数底层人物的共同命运，这个故事本身超越了历史叙事的范畴，它让我们明白，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权力的游戏下个体挣扎始终具有相似性，然而人性的光辉却是永恒的、超越时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