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坤

“妈，说了多少次，这些瓶瓶罐罐全是智商税！”林晚把背包甩在沙发上，几粒花花绿绿的药片从母亲指缝间滚落下来，在地板上蹦跳着四散逃开。母亲张了张嘴，终究只是俯身默默捡拾。林晚盯着她花白的发顶，那点零星的愧疚刚冒头，就被一连串加班通知的短信提示音掐灭了。

她需要呼吸，需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带着维生素味的空气。

三天后，林晚拖着行李箱摔门而出，身后只留下母亲一句急促的追问：“那盒护嗓的含片，带上了没有？”回应她的，是楼道里决绝的回响。林晚没有回头，自然也没看见母亲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揉着腰侧的动作，像揉着一块看不见的淤青。

日子在远离母亲的轨道上疾驰。林晚租了间小公寓，加班，熬夜，点油腻的外卖，用咖啡续命。母亲的电话和信息，起初密集如雨点，渐渐稀疏，最终沉寂在通讯录底部。偶尔闪过母亲发来的养生链接，林晚只觉厌烦。她刻意屏蔽了那些絮叨，也屏蔽了老家亲戚零碎传来的只言片语，母亲似乎腰腿疼得更频繁了。林晚把这归咎于“她那些神神叨叨的保健品把人吃坏了”。

再见到母亲，是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母亲躺在那里，薄得像一片褪色的叶子，与记忆中那个执拗塞药给她的人判若两人。葬礼简单得近乎潦草。林晚一滴泪也没掉，麻木地操持着一切，心口像堵着一块浸透了福尔马林的硬海绵。

一周后，林晚回到母亲的老房子整理遗物。空气里悬浮着久未住人的尘埃，旧时光的气味扑面而来。她机械地收拾着，直到打开衣柜最底层那个樟木箱。箱底静静躺着一个硬纸盒，盒盖上用圆珠笔写着两个已有些模糊的字“囡囡”。

林晚的心毫无预兆地猛跳了一下。她拂去盒面的浮尘，掀开盖子。

满满一盒药。维生素C、复合B族、钙片、铁剂、鱼肝油……各色药瓶、药板挤挤挨挨，塞满了小小的空间。它们早已褪色蒙尘，许多塑料包装脆得一碰就裂开细纹。林晚随手拿起一盒钙片，翻过来，背面贴着一张裁剪整齐的纸条，圆珠笔字迹是她熟悉的、母亲特有的那种微颤的工整：“囡囡电话里说腿抽筯，疼醒了。钙片，一天一片。（2019.7）”

她像被烫到般缩回手，又慌忙抓起另一盒维生素B族。同样的纸条贴在背面：“囡囡熬夜凶，脸色黄。B族，饭后吃。（2018.3）”

再一盒铁剂：“囡囡声音哑，没力气。补铁，配维C吸收好。（2020.11）”

林晚发疯似的把盒子里的药一盒盒、一瓶瓶抓出来。每一盒背后都贴着这样的小纸条，像一帧帧被定格的无声电影，记录着她曾经无意间透露的每一个不适，每一次小小的抱怨。母亲捕捉了这些散落的碎片，试图用这些药片去填补、去修补。日期标注得清清楚楚，如同母亲无声的日记。

她的手指最后停在一盒尚未拆封的护肝片上，颤抖着翻过来。纸条上的日期，赫然停留在她摔门而出的那个月份——2021年4月。下面只有一行字，墨迹似乎比其他纸条更淡一些，带着一种戛然而止的落寞：“囡囡应酬多，酒伤肝。护肝片，一定记得吃。”

再没有更新了。

林晚的视线“钉”在那行日期上，2021年4月。原来在她斩断联系、逃离这片天空的那一刻，属于母亲的“囡囡”，在她心里，就已经停止了生长。母亲的爱，连同这些为她准备的药片，一起被尘封、被遗忘在这个角落，静静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拆封之日，直到和母亲的生命一样，无可挽回地过了期。

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那些药盒从她骤然失力的手中哗啦一声散落在地，如同母亲再也无法拾起的、散落一地的关切。她终于看清了，那些她曾鄙夷的、视作束缚的药片，不是母亲试图操控她的绳索，而是她倾尽所有想要递过来的浮木。她一直以为母亲的爱是永不枯竭的泉水，源源不断，理所当然，却从未想过，这泉水竟会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就悄然凝固，再无声息。

冰冷的药盒硌着她的掌心，尖锐的棱角刺进皮肤。林晚缓缓蹲了下去，脊背弯成一张紧绷的弓，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呜咽、却又被死死堵住的破碎声响。迟来的、巨大的悲恸终于像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所有坚固的堤坝。她蜷缩在母亲空荡荡的衣柜前，在漂浮的尘埃里，在那些早已失效的药片中间，失声痛哭。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斜斜地打在玻璃上，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无声的泪痕。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水，倒映着天花板上摇晃的灯影，和她独自颤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