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效仁
“戏台小天地，人生大舞台”。由陈佩斯执导，陈佩斯、黄渤、姜武、尹正领衔主演，杨皓宇特邀主演的电影《戏台》，在轰轰的大炮声、铿锵的鼓点声、咿咿呀呀的唱腔声以及“压腿声”“叫嗓声”中，上演了一台军阀与戏班，大帅与戏子、观众与演员既对抗又相谐，亦庄亦谐、嬉笑怒骂、怪诞而庄重的艺术喜剧与人生大戏。影片不仅用坚贞不屈、拒绝改戏的艺术故事，塑造了一群京剧演员“戏比天大”的执着信念，也让观众在笑与泪中洞穿了社会人生的真谛，既千百年来，变得只有世道，任尔“城头变幻大王旗”，但唯有风骨永远坚挺，生命才能长青，艺术才能永生。
《戏台》之所以被称作“好戏”，其一，将戏剧人生置之于军阀混乱的乱世中考验拷问，在强烈的冲突和对抗中彰显出人间烟火的张力。大幕一拉开，正是清末民初。两派军阀在北平城头混战正酣，轰轰的大炮让千年城墙灰飞烟灭，相伴的则是双方将士的血肉横飞。硝烟暂歇，蒸汽机车迎着刀枪，缓缓驶入古老的城门，而每一方势力和武力的背后都有洋人在掺和在坐收渔利。但是战火硝烟依然吞灭不了人间的烟火气，前门大裕斋包子铺与往常一样生意红火，人们仍在议论说戏班，黑帮、名流、姨太太竞相追捧的名角儿金啸天（尹正 饰）来了。
看似两不相干，实则两相依，难分难舍，也难以取舍。或在乱世中苟延残喘，像德祥大戏院的老板吴经理（杨皓宇 饰），尽管明年的今天就是自己的周年，也必须保障洪大帅（姜武 饰）亲自点“老乡”的“霸王戏”——“开国大戏”按时出演；或成为变身龙，做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去充当大帅“四梁八柱”的许处长（陈大愚 饰）除了媚权，恃权欺民，同样被大帅大打屁股。一旦蓝大师进城，则转身去投靠新的主子。
黄渤则笑言他所饰演的大嗓儿：“他被推上戏台时也慌，但转头就把‘当霸王’当成一场热闹，这种‘钝感力’其实是乱世里的生存智慧，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先把眼前的日子过乐呵了。”这个被强推上舞台的票友，过了一把戏瘾的同时，竟然收获了“一夜情”。虽然在大嗓门看来似在做梦，梦醒之后仍然做回他的“外卖小哥”。当然，会有观众为思玥的命运心酸，恨其不幸，怒其不争，徐卓儿解读她所饰演的思玥，大帅的六姨太时亦表示：“乱世里女性身不由己，霸王的勇武成了她的精神寄托。”
可以说，在乱世里，每一个人都离不开烟火，都在饰演自己的烟火人生，或成功，或失败，或沉沦，或牺牲；即便大帅本人当台上的霸王因失败无颜见江东父老，决意自刎之际，竟感同身受，痛哭撒泼如妇人一般。当他与大嗓儿在后台聊乡情、聊戏曲，聊西楚霸王时的轻佻和戏闹，果真如同顽主，“棒槌”。虽然也曾不可一世，把枪指向戏剧人的胸腔，当他败跑之时依旧胆小如鼠、狼狈逃窜。
其二，将戏剧人置之于军阀的枪口之下考验拷问，在生与死的抗争和抉择中，彰显出艺术生命的张力。《霸王别姬》不愧是一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用豪情天纵与柔情刻骨，谱写了一段悲壮而凄美的英雄与佳人之歌。一代又一代观众走进这部剧的深邃世界，感受那份壮烈与哀愁，领略的不仅是京剧艺术的无限魅力，还有演员们对艺术精神的不懈追求。《戏台》之所以选择《霸王别姬》，不独是思玥喜欢、故作高雅附庸风雅军阀的喜好，也不仅被戏迷和票友们偏爱，还有戏剧人对于艺术与人生的酷爱与痴情。
大帅的枪口之下，候喜亭（陈佩斯 饰）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当然他为的是戏班老少及家人的生命安危。“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为了活戏，更为了活人，看似选择了妥协与退让，可内心倔强和不甘，仍指望着有变数，并在一线希望中退守。为此，他不得不跪下，不得不深深地弯腰，不得不用头撞墙。当变数来到那一刹那，他重振精神，亲自上前台操作，率身直面军阀的欺压与霸凌，乃至不惜用肉躯生命卫护戏剧艺术的高贵精灵。
那一线生机更可能是最后的挣扎，来自本已成了行尸走肉的男一号楚霸王（金啸天 饰）。当他知晓戏班正面临生死抉择，选择了决不屈服，不再委屈自己，也不再让戏剧艺术遭任意宰割和玷污。这才是“角儿”，一旦扮上站到了台前，就换了个模样：坚持艺术的尊严，用生命去演绎楚霸王的英雄末路，他用唱腔、身段、表演，将那份豪情天纵、柔情刻骨，展现得淋漓尽致，令人心碎。戏比天大！哪管他大兵压境，枪口洞洞，池座后排架上了马克沁。生死也无惧，豪情亦纵横。
难怪受到了认死理的理想主义者凤小桐的敬重，并重新唤起了艺术的生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守的不是戏台，是心里的干净。”面对野蛮对文明的蹂躏，强权对艺术的践踏，总有一些傲骨在铮铮作响，这就是角儿，是一代代艺人的生命传承。
其三，《戏台》其实也是一些当代艺人的生存写照。剧中侯班主那“三跪”，把人物进退维谷、尊严被碾碎的崩溃感演绝了，让人笑着笑着，心口就发酸，眼泪就横溢。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不正是扮演者陈佩斯的独特感受吗？用网友的话说，从曾经的无人不知的小品王，到现在搬上荧幕的电影，三十多年的时光，慢熬慢炖，任凭风吹雨打去，那份对艺术顽固的执拗，依旧执拗着笑看人生的毁灭与复兴。尽管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脸上已布满皱纹，但起身抖了抖身上的尘土，一举一动，依然有满身的风骨，赢得满堂喝彩。
戏台之上，五庆班的所有人都站在台侧，耳边响着枪声，眼睛盯着戏台，没有人落荒而逃，他们一起把那出戏唱到了结局。戏台之下，投资人中途跑路，导演和职员变换财产和设备，职员零片酬……最开始连个愿意放映的电影院都找不到。这种片子，没人看，预估票房太低了。五次申请，五次被退回。未想到试映，电影放完，全场的灯都亮了，但没有一个观众起身离开。大家就那么坐着，静静地看着舞台。院线调查发现，来买票的观众里，一半以上用的都是现金。这些人，代表着一个被互联网和大数据遗忘的角落。
这部戏里没有大英雄，却让每个小人物都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