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永中
参加编辑《沈从文全集》那阵,最难读懂的是先生在云南看云时所写的那些篇什。从《云南看云》,到《绿魇》《白魇》《青色魇》,再到《看虹录》《烛虚》及《长庚》等等。
沈从文这个时期的文章,与北京,上海,青岛时期是有不同的。一改清新而入晦涩,文如流水行云,意却难以捉定。这里固然有他写作上探索实验的因素,他在联大教文学写作课,常以一种试验文体为学生们示范。而更为重要的是,与他人到中年,生命成熟,境遇和眼中看到的世相风景有极大关系。尤其云南一地,各种色彩,各种形态的云,正同他心绪的斑斓相契合着。
这里不去赏析沈从文的作品。我只是因它而引出对云的一些看法来。
比如今天正午时的这款云,就挂得很低,像装饰在客厅里的吊顶,同刚刚出伏的昨天一样。低得有点悬乎,仿佛一触碰就要掉下来了。云上面的才是蓝色的天,还很高。远处有一线长云,也很高,是罡风拉成的。这高天的风,还没有吹到有积云的层面上。眼见的云,是静态的。
我盯着一团絮状的云,久久地没动。它也没动。两相对峙着。远处,像散放着的羊群的碎片云,也是一种静默凝固的姿态,仿佛卡顿的画面。这是夏末秋初常见的低云高天。透明,干净,辽阔,静定。有如窗前此刻我的情绪。
云和水,是世间万物中最具可塑性的形态。有时,太阳也会从不同的角度用光影效果给云朵,云堆,云块,云团廓出线条和形状,哪怕乌云,也会镶出一条金边来。云流高天,如峰如崖,如岛如屿,如佛如仙,如神马,如苍狗,如棉堆,如崩雪。如果某个傍晚,有积云垂于城市的天际处,是容易被人将它错认为长岭峻峰的,尤其是尖脊上映出的白光部分,更像是雪山宝顶。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我就曾被这种幻云迷蒙过。
儿时,总会在这个时节,躺在包谷地边,口里衔着狗尾巴草,望着晌午后的天,出神。那时候,就羡慕云,高高的,且哪里都可以去,那奇幻秘境,肯定住着我喜欢的神仙。幻想着自己一朝能羽化登临,驾一朵云,去到山外的未知。
云无心以出岫。云想衣裳花想容。看云,其实也是看心情。人们常习惯于用天象气候比况世间情形。或云淡风轻,或乌云密布,或云开雾散,或遮天蔽日。落霞孤鹜,秋水长天。云界,自有江山丘壑。云象,总对应出各种脸色,形态,心思,境界,并赋予言人人殊的万千解读。
为什么只有在晴天才看云呢?其实,阴天,雨天都是有云的,而且是又宽阔又厚重的那种云。这云,宽阔到看不到边,厚重到透不进一丝阳光。有过坐飞机体验的人都知道,哪怕阴雨绵绵,飞机一旦拔升到平行层,再下瞰时,便是一遍亮光闪闪的云海,而云海下就是那座阴雨笼罩着的城市。
雨天或阴天望天,看似灰蒙蒙的单调一色,其实是有云的,只是人没有一副能看到它的顶,看到它的边的眼,没有达到一个超拔于它的高度。
最不好把握的天气,是预报中的“阴转多云”和“多云转晴”。在这晴雨过渡的云水交接中,往往有好的云可看。雨前的云,凝重,雨后的云,轻盈。朝霞初现,或夕阳将落,天边的云便会将太阳筛出道道霞光,这时,云也在雕刻太阳。火烧云,地锦云。没有一点云繄的遮覆,是很难想象太阳光芒万丈的这份壮丽天象的。
行云,是在天上被风追赶着的云。夏天乡间里常见它。那正是禾稼盼雨的时候。眼看一堆黑云过来,重重地孕着水,只等一刹那的破裂,泻将下来。这是行雨,也是局部雨,俗话说,“行雨隔田坎”。这种前脚干,后脚湿,“东边日出西边雨”的现象,人们又称它“太阳雨”。行雨,小则,刚能浥湿土地,压住扬尘。大则,会先以一阵天昏地暗的风为先导,再伴以雷电。那雷电,犹如巨人在天顶上滚铁桶。然后是铜钱般的雨,铺天盖地地下出山崩地裂的架势来。这次去黄山,顶上就遇到这种雨,一时,烟雨迷蒙,云水一体,天光一色,苍茫间,人如蚁芥。乡下人遇到这种雨,会说,垮天了。这垮天的雨,能祛旱魃,也可成灾。
而对于接连下几天,没完没了,歇不住的长脚雨,人们也会说,天漏了。天漏了,谁去堵?谁为坡上收不回的玉米负责?谁为晒不干的发霉生芽的谷子负责?谁为屋檐下晾不干的衣裳负责?谁为石伯娘家那间没有补好的屋漏负责?谁又为树上那窠没有盖子的鸟窝里的小鸟负责?天上哪来那么多水,日夜不尽地都流不完。小时,对此一直是个谜。
有测算过,天上的一堆云,就是一座移动的水库。云,是水的漂移形态。它在阳光的帮助下,成霞,成绮,成虹,成霁。它的美丽,它的变幻,它的诡谲,它的不确定,正是云的魅力。
水从天上来,天上一个海,地上一个海,云便是天上的海。人生有海,也便沧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