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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8月30日

紫苏香

方 荣 摄

魏咏柏

夏深了,菜畦旁、水沟边,忽地氤氲起一片深浅的紫气。紫苏这东西,偏拣最湿热的时候舒枝展叶,泼辣得很。秆子摸上去竟似隐隐发烫,叶片上却总凝着露水,在日头下亮晶晶的。它从溪边的石缝里、菜园的边角处不管不顾地冒出来,蔓延开去,像土地自身蒸腾起一层淡紫的薄雾,无声无息,却悄悄洇开了暑气里一份清凉的念想。

农人最是懂得物候的流转。奶奶常在灶头边念叨:“紫苏上市,鳝鱼开刀咧。”——这是祖辈口耳相传的老话。紫苏那股子辛烈的气味,是腥臊之物天生的对头。田螺、泥鳅、鱼虾……这些水泽慷慨的赠予,若离了紫苏,便真像是失了魂魄。灶膛里火舌舔着锅底,大铁锅烧得油亮,待几片紫苏叶往里一投,“滋啦”一声,那股奇异的、带着清凉劲儿的辛香猛地炸开,蛮横地驱逐了泥腥气,又狡黠地勾出河鲜深处藏着的甜润。这香气固执地盘踞在碗沿筷头,最后,沉落为舌尖上一抹顽固的“湖湘”印记——它非山非水,是草木与烟火在岁月深处默默熬出的一缕精魂。

紫苏的滋味,亦可入喉。宋人笔记里矜贵的“紫苏熟水”,在乡野间早褪尽了宫廷的矫饰。记得奶奶摘下最肥厚的叶子,摊在竹匾里,由着八月的骄阳暴晒。叶片慢慢蜷曲,那鲜亮的紫色沉淀为深沉的紫褐,仿佛将整个溽暑的燥热都悄然收敛其中。抓一把投入粗陶壶,滚水冲下,深紫的茶汤缓缓漾开。袅袅的热气里,浮沉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静气韵。我总忍不住偷喝一口,初时舌尖微辛,稍后却有隐隐的回甘爬上喉头,一缕沁凉缓缓而下,五脏六腑的燠热竟真被熨帖了几分。草木的慷慨,原是这般直抵肺腑的慰藉。

田埂之间,还藏着紫苏更深的玄机。老农们守着“以草制草,以味驱虫”的土法子。当一季稻谷谦卑地垂首入仓,翻耕过的水田尚在喘息,农人便随手将紫苏籽撒入松软的泥土中。不久,紫苏苗就沿着田埂悄然立起,宛如一队沉默的哨兵。那茎叶间散逸出的辛烈气息,竟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令虫豸逡巡不前,令病害望而却步。帮隔壁阿公撒籽时,他粗糙的手掌拍着我的后脑勺,笑道:“小子,这比那药水子灵光,还不伤地气!”泥土无言,却以它最朴拙的智慧,安排着相生相克的秩序——紫苏不言不语,只以自身的气息,默默守护着来年秧苗酣甜的梦境。天地运行,万物相克相生中自有其生生不息的回环,这便是大地不动声色的仁厚。

八月溽热,万物被骄阳晒得蔫头耷脑,唯独紫苏愈发精神抖擞。它紫色的叶片在烈日下油亮亮地舒展,在风中翻卷,好似在无声地检阅自己的领地。这辛烈的草,原是土地另一种沉着的言语。它调和鼎鼐,解人烦忧,护佑稼穑。它非稻非麦,却以自身独特的气息,弥合着腥与鲜、热与凉、虫害与丰收之间那道微妙难言的缝隙。

暮色四合,溪边采紫苏叶的老妇人直起身,捶了捶酸痛的腰背。她撩起额前汗湿的白发,指甲缝里嵌着洗不褪的紫渍,像一枚盖了半生的印章。竹篮里,深紫的叶片层层叠叠,幽幽散发着既冲又厚的凉意,固执地渗进周遭闷热的空气里。

辛香其表,仁厚其里。一株紫苏的使命,是以它的气味为经纬,细细织补着烟火人间那些被磨损的边边角角。

草木无言,其香有信。紫苏那辛烈的气息,原是土地在燥热煎熬里递出的一帖清凉诺言——在溪水里洗濯过,在灶火中熬炼过,终成人间灶头最踏实、最萦绕不去的滋味。土地交付给时光的信物,从来不是写在云端的缥缈字句;那田埂溪畔的紫苏,以其浓烈沉着的香气作印,默默兑现着大地对耕耘者无声而古老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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