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文
在湘西,让我感受最深的不是那里的山水,而是不断飘飞于山水间的蝉唱与民歌。它们如此有机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击我的灵魂。许多年来,那里的人与蝉一样,歌唱着一个永恒的主题;又像山间的泉水,无奈地流淌着一些伤心的往事。
我一直认为湘西的蝉与别处不同。我认定那是一个流落的群体,它们的发声带着典型的民族风格,或高亢激越,或苍凉柔美,用生命的本真诅咒世间一切苦难与罪恶,追求幸福与光明。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温情的夏夜。我们这些所谓的文人饱览湘西风景之后,投宿于一个陌生的土家山寨。热情的主人用包谷酒和柴火腊肉款待我们,寂寞的山寨因我们的闯入显得几分局促与不安。酒足饭饱后,我们并不急于上床,而是饶有兴趣地围坐在一起,亮开嗓子唱起了流行歌曲。我们的歌声很快引来土家人的围观,那些歇斯底里的吟唱让我们像醉鬼一样面红耳赤。
我的对面坐着主人的儿子岩坎,他静静地看着我们狂吼,眼神里的不解像在看一群发疯的野牛嚎叫。我心里暗自愤然,甚至不怀好意地想怂恿他唱一首本地民歌,好当众出他的丑。他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腼腆中透着几分刚毅。我不信他会唱出比城市歌谣更动人的旋律。然而,他终究唱了,唱的是地道的土家情歌。他接连唱了几首,每一句都饱含深情,发自肺腑。我发现伙伴们脸上最初的傲慢悄然褪去,他们显然已沉醉在岩坎营造的意境中。我开始为自己的浅薄脸红。而岩坎唱完后,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狂妄,反而带着几分羞涩与不安,像考生等待评判。直到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我才看见他朴实的脸上绽放出几分自信与刚强。
岩坎的歌用土家语和汉语分别演唱,足足唱了十几分钟。歌声里藏着几分苦涩和无奈,更多的却是对甜蜜爱情的向往。他是高中生,在山上做导游,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向游人推销湘西那仍带几分神秘的魅力。他唱歌时嗓音微微颤动,我猜想他一定想起了先辈,想起了他们那些粗犷而悲情的岁月。后来,他的眼神渐渐明亮,我知道,苦难的回忆已从他脑海中淡去。那些情歌不知传唱了多少代,每一代人都倾注了自己的伤痛与追求,因此唱来总带着几分凄然。
夜已深,歌声让我们忘了旅途的劳累与困顿。渐渐地,更多土家人加入我们的晚会,他们用歌声讲述自己的生活,讲述一个古老民族的努力与自强。或许,那些苦难的岁月就像杯中的酒,清冽甘醇,才滋养得他们的情歌像山上的酸枣,苦涩却意味绵长。歌声中跳荡着一颗炽热的民族之魂,让我们这些摇头晃脑的“走调歌星”陷入长久的沉默。我们开始面对一段永久的爱情、一种艰难的奋争沉思,却始终无法从歌词中读懂这个民族的内在底蕴。我们必须成为山中的一块石头,或是长在石头上的一棵树,否则永远读不懂那种野性的魅力。我留恋那些拥有多彩人生的山地居民,以及他们随风而逝的歌谣。我甚至认为,只有浸透了忧伤与血泪的历史,才能酿造出这些比酒更浓烈、比蜜更甜美的民歌经典。
第二天,我们在寂寞的旅程中又听见了如民歌般动听的蝉鸣。坎坷的山道上,茂密的林子里,蝉像一队优秀的民歌手,带着土家人的激情和豁达,歌唱着自己执着而艰难的人生。我不知道湘西的蝉唱与民歌哪一样更接近生命的本质,也不知道是那里的人更具蝉的天性,还是蝉比人更懂这片土地的自然与风土人情。但我清楚一点:在远离现代文明的大山深处,珍藏着尘世间最纯真的感情,珍藏着一群不被金钱玷污的灵魂。
后来在凤凰,在那个美丽的沱江小镇,我像追溯一只蝉的成长历程般,走进了沈从文的故乡。沈从文无疑是一个伟大的民歌圣手,他的文字清唱不仅让世人认识了湘西,更让湘西走向了世界。再后来,画家黄永玉又以画笔(近似于蝉的浅唱)将这种潜藏的灵动与机敏做了更真切的诠释……
又是盛夏,今夜我却不能像蝉一样,坐在土家山寨同他们一同歌吟。心中翻涌着更多的寂寞与躁动,我急切地渴望再一次聆听那清风明月般的蝉唱与民歌,让我的生命更贴近蝉的精神内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