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这其中的“嘉”字，象征着善美、吉祥和幸福。而“树”则代表树木，象征着茁壮成长和旺盛的生命力。

对于楚国大夫屈原来讲，橘树便是他心中的嘉木丽树。而对于生长在贫瘠山寨的我来说，枞膏树、茶子树、板栗树等等，它们给了我光明与温暖、快乐与幸福，就是我心中的嘉木丽树。

枞膏树

“云松阡陌有人家，朝露探山滋物华。鸟唱春光玉环醉，轻风吻碎水中花。”这首《春访枞树人家》的古诗虽未直写“枞树”，但“云松”“阡陌”隐含山野枞树意象。枞树，又叫枞膏树，因其伤痕处流出的膏油，可以点火照明，故而山寨里的人们都这样叫它。

童年的时候，爷爷在酉水河畔的山寨盖了新房子，屋后除了桐子树、茶子树，便是一片枞膏树林，其面积一直延伸到八面山下。到了冬天，多数树木的枯叶落尽，只剩皲裂树干，唯有枞膏树还有墨绿枝叶，一片郁郁葱葱。

我喜欢从门前右边缓坡向上，慢慢走向山林。枞膏树笔直挺拔，龟裂的树干比我手臂略粗，树干上是历年砍下树枝后残留的树杈，又叫枞膏。枞膏富含油脂，可以拿来照明。取枞膏很容易，不用拿刀去砍，只要用刀背或者石头磕一下，枞膏就从树干上脱落下来。那时乡下用煤油灯照明，为了省油，也会用枞膏补充。枞膏烟多，会将整个屋熏黑。枞膏更多的用途是做火把，因为其易燃，可燃时间长，如果在夏天的夜晚，远远看到一团浓烈的火晃动，多是山寨人拿着枞膏火把在酉水河里摸鱼，或者赶夜路出行。

据说，枞膏还可以制墨，制作墨宝的主要材料枞烟就是枞膏燃烧产生的烟尘。将烟尘收集，再与桐油、鱼鳃胶、药汁混合熬制而成。其墨，色黑晶莹，写字作画极其光亮。

我每回在枞膏树林行走，脚踩在上面，如踩着松软的棉被。玩得累了困了，我也会躺在上面，透过枝叶缝隙，可以看到一小片瓦蓝瓦蓝的天空，阳光照射下来，金光如丝流动。有时能在枞膏树林中看到耀眼晶莹的“宝石”，那是树干经年流下的枞膏脂，在树节处凝结，阳光照耀，光线反射。

春天来了，枞膏树长出新芽，柔柔地聚在一起，顶在旧年的针叶上，虽然都是绿色，却是一种墨绿，一种绿中带柔。枞膏树也开花，花是长条状，手指粗，黄灿灿的。一到雨天，落下的枞膏树花粉尘，铺满苔藓，流满河沟。

到了夏天，针叶最密，一棵树冠就如一把绿色的大伞，密密地遮挡阳光，走在树下很是清凉。在雷雨过后，能在树下采摘到枞菌。那枞菌犹如小伞，长得紧实，颜色比较丰富，褐色的、黄色的，味道鲜美，只是不好寻找，往往藏在树丛杂草之中。

到了秋天，松鼠忙碌起来，储备枞膏树果过冬。我们也像松鼠一样，到了秋天，要准备越冬的柴薪。母亲会带着我来到枞膏树林中，先将幼小的我安顿在草地上，然后，手脚麻利地爬上枞膏树，剃起干枯了的枞膏树枝来。

风从山坡吹过，摇落针叶，惊起鸟雀。山中有黑白相间的鸟鹊，它们在树枝间跳跃，好像为剃枞膏树枝的母亲加劲。等背笼里的枞膏树枝装满，母亲艰难地背起下山坡，送回家中。等母亲再次回到枞膏树林，见我安然无恙，这才长出一口气。

到了冬天，我们会用枞膏树枝烧火做饭，用枞膏树蔸蔸烧火取暖。雪后，枞膏树的针叶还分泌出一种糖，微涩微甜，如今想来，所有的糖果都不如这个味道迷人。

茶子树

“嘉木生南土，油茶独擅奇。白花盈满树，嘉实待秋期。榨取香脂液，调和美味滋。养生功效著，谁不赞其宜。”

山寨的茶子树与桐子树，宛如两位清纯的姊妹，是山寨人家重要的经济倚仗。相较桐子树的繁茂成林，茶子树的数量却略显稀少。然而，茶子树却如同一束独特的光，在我童年的天空中，洒下了更为绚烂的欢乐与温暖。

当三月的微风，如轻柔的绸缎，悄然拂过山村的每一寸土地，茶子树仿佛从沉睡中悠悠醒来，绽放出别样的生机。茶泡，这个茶子树给予孩子们的奇妙馈赠，便在此时悄然现身。它们或藏于嫩绿的新叶间，或挂在纤细的枝头，宛如一颗颗温润的白玉，又似一团团绵软的云朵。

我和我的小伙伴，如欢快的小麂子，胆怯怯地穿梭在茶子树林间。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或干脆爬上树去，小心翼翼地摘下那鲜嫩的茶泡。当茶泡放入口中，清香的汁液瞬间在味蕾间绽放，那滋味，仿佛将整个春天的美好都浓缩其中，让人心醉神迷。

秋意渐浓时，茶子树又以另一种方式融入我们的童年时光。它那结实而韧性十足的枝丫，摇身一变，成为我们手中威力不凡的弹弓。我们精心挑选粗细适中、弯曲有致的枝丫，再配上从家里找来的橡皮筋，一个简易却充满乐趣的弹弓便诞生了。

小伙伴们聚在一起，比试谁的弹弓射程更远，谁能更精准地击中目标。小小的弹弓，承载着我们的欢声笑语，也见证了我们在秋日暖阳下的追逐嬉戏。每一次弹弓弹出小石子的瞬间，都伴随着我们兴奋的呼喊，那是童年独有的活力与激情。

而当凛冽的寒冬席卷而来，茶子树完成了它一年的使命，将饱满的茶籽奉献给了山寨人家。这时，油榨坊便热闹起来。大人们将收集好的茶籽，一担担地挑进油榨坊。在古老的油榨工具的挤压下，金黄透亮的茶油缓缓流出，那浓郁醇厚的香气，弥漫在整个油榨坊，也弥漫在整个山寨。

看着大人们忙碌的身影，我们小孩子在一旁好奇地张望，心中满是对这神奇过程的惊叹，而又无限期盼。闹了一夏一秋的清肠寡肚，此时，我们又可以油糊盐咸了。茶油，不仅是山寨人家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食用油，更是承载着丰收喜悦和温暖希望的珍贵之物。

如今，岁月流转，童年的时光已渐行渐远，但茶子树带给我的那些乐趣，却如同陈酿的美酒，在记忆的深处愈发香醇。

板栗树

“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这是《诗经·山有枢》对生活如同鼓瑟一般和谐美妙的描绘。

山寨的屋前屋后都是板栗树，有的板栗树枝直接伸进人家的窗户之中。板栗成熟的时候，不用出门，推开窗门，随手就可以摘下几个板栗球球。

板栗树无需打理，在山中散漫生长，岁岁枯荣。我们山寨就有数百棵，从来无人经管。反倒是板栗收获之时，却是山寨的一件大事，生产队长组织男人拿着竹竿，妇女手持竹夹，把男人用竹竿从树上打下的板栗球球装进竹筐，收完后放到生产队仓库，盛放一段时间，等板栗球球全部张开，再统一用剪刀将板栗从板栗球球里剥出来，红灿灿的板栗堆在一起，甚是好看和壮观，也是山寨一年最好的经济来源。

我和我的小伙伴上山去捡板栗，并能到树上摘取“漏网之鱼”，是在板栗正式收获之后。用竹竿敲打树上板栗，也同时将树叶敲打下来，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有一些板栗球球藏在落叶和荒草中间不容易发现，特别是从板栗球球里蹦出来的板栗更是不容易找着。那时穷困，还有的妇女在捡拾板栗时候，故意将一些板栗球球藏在树叶底下，做好暗记，并告诉自家的孩子，让他第一时间去捡。

分产到户，我家分得了几株板栗树。再到板栗收获季节，父亲会给家里留下十几斤，除了让我们三个孩子尝鲜，留到中秋做一锅山村的名菜——板栗炖鸡公，便是我童年以及少年时代的美味。

据说，板栗又叫“补肾果”，是一种中药，适当食用可以健脾养胃、补充营养、抗氧化、强筋壮骨、止血消肿。

板栗是春末开花，花朵很有特色，手指一般粗细长短，如毛茸茸的虫子挂在枝头，以淡粉色为主，香味浓郁。夏天时候，花朵落下，大人会让我们将这些落花收集起来，放在坪坝中晒干。板栗花可有大用途，可以防蚊驱蚊。山村蚊子多而密，咬人一口，身上顿时肿起很大的红包，又痒又疼。夏天夜晚，坐在坪坝中歇凉，蚊子就从四面八方嗡嗡地袭击过来，手中蒲扇使劲驱赶，作用甚微。这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在身边点燃一堆板栗花，烟雾一起，芳香扑鼻，蚊子最怕这种气味。这，便是一款天然无公害的蚊香。

我家的几棵板栗树中，有一棵歪脖子树，老干虬枝，有些年岁。树根深深地扎在山体土石里，树梢伸出悬崖，离树根两尺的地方向悬崖平折，整个树干与地面平行，人可以在上面安然行走。这棵就是为数不多的油板栗，和别的板栗树同一时间生叶开花，同一时间结果，只是结果较少，成熟得较晚。

父亲年老的时候，这棵歪脖子板栗树也渐渐老去。终于，在一个暴风雨的晚上，这棵板栗树轰然倒下。家里虽还有几棵板栗树，但是，独独少了油板栗。

如今，每每清晨醒来，推开窗户，满眼都是青山。我知道，为青山装扮浓浓绿色的，都是那些平凡的树木。然而，一枝一叶，一草一木，都是山寨风物，也都是我心目中的嘉木丽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