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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9月12日

家乡的草树

○彭武长

家乡地处湘西大山深处,山多田少,岩溶干旱,主食以稻米出主,农耕完全靠牛。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老百姓生产生活极为艰苦,吃不饱、穿不暖,生产队没有余粮喂养耕牛。寒冬腊月,草枯叶黄,牛放在山上吃不饱了,正好有稻草可以补充。为了不使稻草日晒雨淋,霉烂变质,让耕牛有充足的食物来源,先人们就采用码草树的方法有效地存放稻草。码草树自然也就成了家乡一项传统的生产习俗。

家乡的水稻一年只种一季,绝大部分种籼稻,但为了打糍粑和做小吃也会种一点糯谷。秋风起时,稻谷收割,用刷桶将谷子脱粒后,就将稻草扎成一把把小伞立在田里,若田里有水则将其拖到田埂上存放,晒十天半月,干透成金黄色,拿到手上一抖沙沙作响,就可以堆码草树了。

码草树要选好地方。在山寨东头几百米的牛栏边,有一稍平缓的山坡,坡上的柏树、枞树高大挺拔,适合做草树的轴柱,距山寨、牛栏及牛喝水的堰塘近,扯稻草方便,容易管理,是生产队码草树的理想之地,草树每年都会在此码放。

糯谷草质较硬,牛吃不易消化,只适合打草鞋、搓绳索、铺床铺等,不适合做饲料。饲喂耕牛一般要用籼谷草。籼谷草和糯谷草要分树码放。

码草树不仅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稻草晒干后,生产队趁天晴就会集中劳力将田间的稻草收拢打捆背到草树旁。草树不是谁都能码,码的不好,东偏西歪,不紧实,扯稻草容易倒塌,特别是未码成形,码的不整齐,封顶未做好,容易受雨水侵蚀,霉烂变质。生产队有几位码草树的高手,我爹就是其中之一。每年一到码草树的时候,他们就会大显身手。

首先要整理好地基。草树底盘要平整,沥水,若是坡地,要用树木将其垫平,使其与树干形成一个垂直的平台。码草树一般是两个人进行,一人递草,一人码草。根据码草的数量决定草树的直径和高度,一般的草树底座直径一丈左右,高二丈左右。码草时,要把稻草头朝外,一个个稻草并排,一个叠压着一个,稻草头叠压在稻草尾,草堆码成圆形,一层层码放。每码两层,要交错放一圈稻草,将头尾连接处压平,并将稻草踩紧压实,以防脱落。刚开始堆码时,稻草外圈要码整齐,再慢慢向外扩张。到了一定高度,递草人只能抛草,码草人接草,一抛一接,一摆一踩,如行云流冰,十分顺溜。当稻草码到一半高,就开始慢慢地收拢,使其形成锥形,再往上等稻草抛不上去了,递草人就用木叉把草递给码草人,最后将一个较大的稻草分开似伞一样固定在树杆上,像给草树披上一件雨衣。码好的草树成纺锤形,遇上雨雪天气,雨水就会顺着草树边缘流淌,对里面稻草不会产生影响,存放一年也不会变质。

码草树时节,也最适宜小孩们玩耍打闹。那时乡村没有什么娱乐设施,大人码草树,我们或在旁边追逐嬉戏,或把稻草胡乱地铺在地上,打滚、打抱腰、翻跟头、扎草人、捆扫把等,有时还会穿草衣跳毛古斯舞,虽会给大人们做工添些乱,但一般都不会受到责怪,只是提醒我们不能互相打架,注意安全。

上初中后,学校放秋收假,我曾几次参加过生产队码草树的劳动,当然只是背运稻草和给码草人递稻草。有两次我同爹分在一个组,他码草,我递草。我想试着学学码草,却被爹一口拒绝。他说:“码草别看简单,是蠢门头,其实也讲究。你现还小,既不懂码草章法,又没有大的力气把草踩紧,是码不得草树的,等你高中毕业回来耍牛屁股(务农)时,我会很好地教你码草树。”遗憾的是,高中毕业后回家务农一年多,有半年时间被大队抽调到农建团去外村修水利,一年时间当大队拖拉机手,无缘学到码草树的技艺。

草树是耕牛的粮仓。我初高中读书放假,生产队安排我协助守了两个假期的牛,爹当守牛员时,我也替他守过多次牛,对于给牛过草是比较熟悉的。凡到冬季,虽每天都将牛赶上山放牧但牛吃不饱,特别有的牛白天犁田、耕板土、拖木、拖碾等劳作,晚上更要补草。每次把牛赶到堰塘喝足水赶回牛栏后,就要在草树上扯些稻草,撒些淡盐水,挂在牛栏方上,让牛享受稻草的美味。若遇冰雪天气不能放牧或遇母牛产仔,就要将稻草剁成一节一节的,加上一些盐水同煮熟的包谷或黄豆拌和,用大盆盛到牛栏边,牛便会探出头来,把嘴伸进盆里,一边大口大口地吃食,一边快乐地摇着尾巴,以示对主人的感激。

草树是山里人不可或缺的生产生活资料。那时家乡十分贫穷,缺衣穿、缺被盖是常态。我家兄弟姊妹多,一到冬天饥寒交迫十分难熬,爹就会带着我,跑到草树上扯下几大捆稻草,换掉床板上早已碎烂潮湿长满跳蚤的稻草。晚上躺在重新铺垫散发出清香的酥软的稻草上,尽管身上只盖着薄薄的烂棉被,也不觉得冷。正如汪曾祺先生在《冬天》中所写:“床上拆了帐子,铺了稻草……稻草装在一个布套里,粗布的,和床一般大。铺了稻草,暄腾腾的,暖和,而且有稻草的香味,使人有幸福感。”虽家里没有粗布将稻草装在套里,但同样是暄腾腾的,暖和,既暖了身,更暖了心。稻草除铺床外,打草鞋是主要的原料,烧灶也是很好的引火柴,晒草烟时夹烟的绳主要是稻草搓的,晚上外出也经常会抱一抱稻草用于照明,稻草渣也是烧草木灰或沤堆肥的好材料。

草树也是孩童们的乐园。家乡的山寨依山而建,活动场地很少,草树也就成了我和小伙伴经常光顾的地方。每当放学后,几个小伙伴不约而同围绕着草树玩耍,“抓特务”“捉迷藏”“过家家”,比跳跃,比爬树,输者学猪叫、狗吠、鸡鸣、牛喊,一阵阵欢声笑语在田野、山林里回荡,大家玩得不亦乐乎。

最刺激的莫过于在草树下套麻雀、套斑鸡。冬天鸟儿在野外食物难觅,草树就成了它们常去的地方。特别是麻雀、斑鸡一群一群地飞到草树下寻找稻草上残存的谷粒,这就给我和小伙伴提供了套雀的好机会。放学后,我们提上下套的器材,在草树下,架上竹筛,筛子上压上硬木板,用小木棍将竹筛的一端支起约一尺高,筛子内外撒些食物做诱饵,把麻绳一头捆在木棍上,另一头拉到十几米外的隐敞处,待麻雀或斑鸡觅食钻进筛中,用力将麻绳一拉,小木棍支撑的竹筛倒塌,觅食的麻雀、斑鸡便被罩在筛子里了。

草树是挡风避雨的温暖港湾。山寨的草树位于几个村寨通往山外的大路边,过路人一旦遇上刮风下雨,都会选择在草树下歇脚、躲雨、抽烟、扯谈。记得有个初冬的傍晚,我同另两个小伙伴吃过晚饭去草树边玩。走近草树旁一看,有两个穿着破烂的花边衣,戴着小箩筐大头帕的老太婆蜷缩在草树下。我们一问得知,她们是外地因灾歉收出来乞讨,看天黑了便借草树过夜,大半天没吃东西了。我们看她们十分可怜,便跑回家告诉俺娘。俺娘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她们未遇大难是不会出门讨饭的,对于落难的人,要尽力帮助。”俺娘把家里剩的一碗滚豆饭、两个蒿子粑、几个蒸红苕装进饭篓,还端了半升子包谷米和一大缸井水,带我和小伙伴到草树下送给她们。她们十分感动,躬身致谢。俺娘的言行给我和小伙伴上了生动的一课。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家乡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村民生产积极性空前高涨,粮食实现了自给有余,每家每户都码了草树,分到各家各户的耕牛都有了足够的草料。上世纪九十年代后,家乡青壮年外出务工越来越多,饲养耕牛越来越少,耕田犁地多用农业机械替代,草树也就十分罕见了。现在,每当下乡偶尔看到一棵草树,心情会十分激动,浓浓的乡愁油然而生。那承载着乡亲们汗水与希望,守护着村寨的安宁与幸福的草树,总在心中以一种无声的力量,激励着我善作善为,不负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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