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 浩
拉卜楞寺的金顶在立秋不久的暮色里渐次隐去时,我们的车轮终于碾过完肯村的碎石路。这是甘南藏族自治州夏河县阿木去乎镇的一个藏寨。
下午六点的高原,夕阳把云絮染成淡金,远处的草场泛着柔和的黄绿色,几顶牧民的帐篷像散落的白蘑菇,风里裹着青草与酥油混合的气息。同伴们望着天边渐沉的暮色,几乎是异口同声说:今晚在此扎营!也符合这趟本就为寻一份随性的行游。顺着高原的时间节奏,大家把帐篷扎在了村落边缘的空地上。
刚搭建好的各色帐篷,吸引了几个村童好奇地过来围观。近距离看,他们眼睛明亮如星子,面颊上浮着高原红。
我笑着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在哪上学呀?读几年级了?”
个子稍高些的男孩先开口,声音清亮:“我叫贡保才旦,上初一了。”旁边一个圆脸女孩接着说:“我五年级。”另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连忙补充:“我叫拉姆吉,我和她一起上五年级,斗姆扎西是六年级的。”几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他们的汉语说得流利,只是偶尔掺杂着些许口音,像是高原上飘来的风,带着别样的韵味。
我又问起家中可有牛羊。拉姆吉颇自豪地说:“我们家有500只羊。”又说斗姆扎西家有羊也有牛。五百只羊!我暗自思忖,这在草原上应该算得上富户了。
“你有几个兄弟姐妹?”我问拉姆吉。
“我们仨都是三个,”她指着圆脸女孩答道,“我们两个上面是哥哥,下面是弟弟,斗姆扎西有个姐姐,下面有个弟弟,姐姐初二就去放羊了。”
“你哥哥在哪上学?”
“他上完小学就不想上了,去当僧人了。”
“你们在哪里上学?”
“在夏河。”几个孩子异口同声。
我好奇他们在学校学些什么课程。孩子们掰着手指数起来:语文、藏文、数学、英语、美术……课程与城市里的孩子并无二致,却多了一门藏文。我看拉姆吉说话伶俐,便猜她是班干部。她笑着说自己是组长,语文组长,藏文组长,又说同伴们成绩也都很好。看着孩子们为彼此的成绩骄傲,我忽然觉得,知识就像一束光,正透过夏河的课堂,照进这些草原孩子的心里,给他们的未来增添了许多可能。
天色渐沉,几个孩子想着回家,不得已,我们只得结束交谈。餐毕,众人在寨子里信步,遇到两个骑着摩托赶着马的村民。与他们攀谈几句,很是热情,俩人善意地提醒我们夜里常有野狗出没叼东西,一定要注意安全。临别,我们彼此用藏语打着招呼:“第木,扎西德勒。”
忽然,寨子里狗吠声此起彼伏,打破了夜的沉静。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终究是惊扰了这片土地的安宁。回到帐篷处,我躺在睡袋里,却久久不能成眠。窗外星河低垂,几乎伸手可及,思绪万千。我想起拉姆吉说到家中五百只羊时骄傲的神情,想起她说“哥哥上完小学去当僧人,斗姆扎西姐姐上完初二就去放羊了”时坦然的态度。在这里,传统与现代并不冲突,读书与放羊可以并存,汉语与藏语能够共融。孩子们的成长路上,既有辽阔草原的哺育,也有时代阳光的照耀。他们眼里有光,心里有梦,不再像祖辈那样,只能在草原上放牧,而是有了更多的机会。他们可以选择继续放牧,也可以选择走出草原,去看更大的世界。这种选择的自由,才是最宝贵的。
然而,欢喜之中亦有一丝淡淡的愁绪。时代浪潮滚滚向前,这片土地和它的子民不可避免地会发生改变。变化未必是坏事,就像草原上的河流,从来不是笔直向前,而是蜿蜒曲折,却始终滋养着两岸的生命。重要的是,在变化中保持本真,在交融中守住根脉。
夜更深了,狗吠声渐渐平息。我听见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歌声,像是牧民在哼唱古老的歌谣。在这歌声中,我渐渐入睡,梦里是一片辽阔的草原,星星点点的牛羊,和孩子们明亮的眼睛。
次日清晨,我们收拾行装准备离开时,那几个孩子又来了。站在路边对我们挥手告别:“第木!扎西德勒!”
我们也回应道:“第木!扎西德勒!”
车开出很远,我回头望去,孩子们仍然站在那里,像是一株株顽强生长在高原上的格桑花。他们的未来,必将和这草原的春天一样,繁花似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