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远定
我启蒙的学校，是保靖县螳螂公社大岩中心完小，一所纯粹的乡村小学。后来公社中学与它比邻而建，为校园添了几分活力。
下课铃一响，操场上满是欢声笑语，弟弟妹妹们与哥哥姐姐们一同嬉戏，苗语此起彼伏；上课时，教室里传出琅琅书声，哥哥姐姐们的声音洪亮有力，弟弟妹妹们的则带着几分稚嫩，苗腔与汉语交织，在校园上空久久回荡。特别是哥哥姐姐们在操场排队跳忠字舞时，他们挥舞着红绸巾，歌声激昂，场面十分壮观，那股子激情，感染着校园里的每一个人 。
我们一年级的教室，是一座二层木楼，我们在一楼上课。这里地势较低，教室右边和后面是稻田与寨子，左边则是公路。每逢暴雨，稻田和村子里的积水便会汇聚到学校的排水沟，再通过公路的涵洞排出。可涵洞狭小，水流又急，还常被垃圾堵塞，导致雨水在操场聚集，继而漫进教室，积水往往好几天都退不下去。教室地面是泥巴的，即便没有下雨涨水，只要天气稍有变化，就变得十分潮湿，地面湿滑阴凉，墙壁也长满了霉斑，蚊虫更是肆意飞舞。
学校每年都会组织师生砍来柏树树叶，用来烟熏教室，还会熬成药汤让大家喝，以此预防疾病。砍来的树叶堆放在操场，药汤则放置一旁。全体师生集合后，校长会交代注意事项，随后大家一人一碗，将药汤一饮而尽。接着，把树叶搬到迎风的地方，以及教室周边、教师宿舍前和容易滋生蚊虫的区域堆放。老师们和个子高的男生手持竹桠笤在一旁防火，几位老师负责点燃树叶。一时间，浓烟滚滚，微风轻拂，整个学校都被笼罩在烟雾之中。
教我们的老师，一位叫石泽明，一位叫梁水兰。石泽明老师和我们同属一个生产队，他讲话有些结巴，讲课时喜欢斜靠在课桌上，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比划着，一会儿说苗话，一会儿又用带着苗腔的汉语授课。
梁水兰老师也是苗族人，来自水田公社。初见时，她的面相给人一种严厉的感觉，我们都有些怕她。但相处下来才发现，梁老师内心满是慈爱。我们摔倒后，双手沾满泥土，她会顺手从裤腰包掏出手绢，帮我们擦拭干净，或者带我们去食堂清洗；女同学头发没梳整齐，她会耐心地一缕一缕帮着扎辫子，把头发梳理得漂漂亮亮 。渐渐地，我们不再害怕她，反而喜欢上了她。有时，我们还会悄悄跟在她身后，学她走路的姿势，梁老师爱穿提篮鞋，走动时，她一边留意着地面，防止滑倒，一边关注着我们，生怕我们在课堂上搞小动作。
两位老师身形小巧，教学经验丰富，在课堂上从未出过差错。不像我们这些调皮的学生，常常忘记地面湿滑，一不小心就滑倒在地，污泥沾满破旧的裤子，甚至露在外面的屁股上，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夏秋时节，天气炎热，地面却十分阴凉，老师不在的时候，我们便躺在地上，尽情享受这份清凉，感受大地给予的馈赠。
一年级的课程主要是识字和读句。我们的语文课本，扉页上印着：“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儿童团（1978年恢复少先队）们团结起来，学做新中国的新主人。”我们学的第一课是《毛主席万岁》。边看毛主席像，边跟老师用西南官话读“毛主席万岁！”
读一个年级，教室就会换一次。到了二年级，我们搬到了另一栋木楼，班主任换成了第三生产队的石元壮老师，他教我们语文。石老师特别会讲故事，每次讲故事前，他都喜欢故弄玄虚，嘴巴一抿，装作一副烟瘾犯了的样子，那神秘的神态，成功勾起了我们的好奇心，然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说：“莫急，我先抽根烟。”抽完烟，他便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来……
在老师们的教导和启发下，我们不仅立志要好好学习，将来报效祖国，星期天还会去放牛、捡牛粪、拾稻穗，然后交给生产队。捡牛粪也是个技术活，新鲜的牛粪软乎乎的，直接用竹夹子去夹，根本夹不起来。得半蹲下身子，把竹夹子平伸过去，轻轻夹住牛粪，再连夹带刨，顺势把它刨进撮箕里。要是牛粪实在太软趴，就把撮箕放在地上，连挖带刨，从底部把牛粪铲进撮箕。
1977年7月，河里突发大水，两岸稻田里的秧苗几乎全被泥沙掩埋。我们扛着红旗走出课堂，来到田里帮乡亲们扶秧。扶秧是有技巧的，得先拿掉棍棒、刨开河沙，再轻轻晃动秧苗，把上面的泥沙洗净，最后顺势将秧苗扶起来。我们小学生个子矮小，双脚深陷在泥沙里，就像坐在泥沙上一样，裤子全被浸湿，还散发出一股怪味。最让人害怕的是，蚂蟥会悄悄爬上脚来吸血，吸得肚子胀鼓鼓的。为了缓解恐惧，我们一边扶秧，一边猜谜语、念童谣：“大哥大肚皮（南瓜），二哥一身灰（冬瓜），三哥一身痨（苦瓜），四哥戴个尖尖帽（茄子）。”“吃了苞苞，打落柴刀，婆婆骂了，没有柴烧……”
那时候，我们的精神生活也很丰富，不仅能看电影，还经常编排节目去演出。我在石元壮老师编排的节目里演过三棒鼓，第一次演出是在我们大队的第七生产队。演出时，乡亲们再忙都会停下手中的活，休息一晚，大家聚在屋前、院子里，有的靠着猪圈、牛圈，有的靠着柱子、树干，手里举着枞树火把，兴致勃勃地看我们表演。轮到我们演三棒鼓时，我既害羞又兴奋，大声唱道：敲起三棒鼓，（敲鼓）呛咚呛咚呛……心里热乎乎，（敲鼓）呛咚呛咚呛……看着我们涂红抹绿的小脸蛋，还有那不太稳当的脚步，以及新奇的节目，乡亲们疲惫的神情也一扫而空，仿佛所有的劳累都消失了。演出结束后，我们举着枞树火把回家，乡亲们也举着火把送我们下山，一直把我们送到村外，那温暖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夜空！
1978年秋，我读四年级的时候，公社选派我作为少先队代表去县里开会。那天早上，上课铃响后，全校师生都进了教室上课，我则和其他人徒步去古丈县默戎公社搭车。刚走没多远，身后就传来老师和同学们的叮嘱声：“写好点！”“要拿奖呢！”“远定，加油！”其实，除了公社领导，没人知道我去开什么会，我自己也一头雾水，大家都以为我是去参加作文比赛。
到了县城，住进招待所后，我还是不知道要开什么会。直到走进会场，才明白自己不是来参加作文比赛，而是参加一个会议，其中一个议题是宣誓拥护华国锋等为党和国家领导人。按照会议流程，开完大会后，要进行分组学习和讨论，参会人员都要举手表决。我胆子小，到我表决时，不敢举起纤细的手臂，一起来开会的一位领导见我害羞，便抓住我的手臂，替我举了起来，还说道：“石远定拥护华主席……”
参会的少先队员，每人都获赠了两本连环画——《小灵通漫游未来》和《小狒狒历险记》。《小灵通漫游未来》的作者是叶永烈，故事里讲小灵通坐气垫船来到了未来城市，那里的汽车没有轮子，靠气流推动前进。未来城市里的一切都很神奇，机器人能和人下棋，人老了还能换上人造器官延长寿命。小灵通还看到，墙壁上涂着夜光颜料，夜里会发出光亮。更奇妙的是，天上有两个月亮，一个是真月亮，另一个是人造月亮，它们一起照亮了夜空……那时的我不禁遐想，如此神奇的未来城市，真的会变成现实吗？写连环画的叶永烈又是怎样一个人？他怎么会知晓这么多奇妙的事情呢？
时光悄然流逝，不知不觉中，枝柳铁路通车了；上下课起立问候，从背诵语录变成了说“老师好”“同学们好”；我们也从不会讲汉语，成长为能写出作文的学生；曾经年幼调皮的我，在接受文化教育后，也变得沉稳起来；转眼间就到了1980年，农村开始实行包产到户，我们也迎来了小升初考试。
考试那天，我们全体起立，大声喊道：“老师好！”从其它村小来的监考老师向代忠，习惯了上课前让学生背语录，听到我们的问候，一下子愣住了，竟不知道怎么回答，尴尬地叫我们坐下，开考。
当我们翻开试卷的那一刻，也翻开了人生新的篇章……